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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色
「溫世仁武俠小說大獎」評審、武俠小說家 喬靖夫 讚道:
「此作最大特色,是採取了武俠小說一個很常見但並不常主打的題材──蠱毒為故事重心……單以故事結構嚴謹程度,《不死鳥》是最強的一部,甚至比今屆(第九屆)首、次名作品猶有優勝處。」
內容簡介
光華流轉,烈焰狂舞,如此絢麗的劍法,配上繁花一樣的女子。她不見得是將棲霞劍使得最好的一個,但無疑是使得最美的一個。
所有弟子的體內,全埋了沉睡之蠱「焦明」。
一旦掌門人離開,焦明就會醒來,每個人都得死
學武之人一生追求的,除了絕世武功,就是長生不老了……
蠱派武俠小說家薛西斯 卻顛覆了這個古老的命題
「丹陽派」百年來死守著一份經卷,幾乎是其存在的唯一理由,也是所有弟子信仰的價值。據聞經卷裡記載著長生不死藥「不死鳥」的煉製方法。
但這一切,從掌門人殯天之時全變了──
每隔二十年,青竹、棲霞、隱松三派舉辦「三寒會」,為的是輪轉信物。一來以明心志,表示絕無侵吞信物之意;二來又能常交流三派感情,永結友好之盟。聽說那個信物,叫作「百年身」,眾人只聞其名、不見其形,只好就著這名字胡亂揣測,其中傳得最凶的一種,就是不死藥。
真正的不死藥,到底是「不死鳥」,還是「百年身」?
或是這世上,從不曾出現過不死藥……
作者序
既然這是自序,就容我聊得瑣碎一些。
我寫故事的習慣比較隨意(可能寫自序也是),通常我不為一個特定主題書寫,只是腦中朦朦朧朧有個「我想寫個類似……這樣的故事」的想法,接著就依輪廓蓋起毛坯屋,讓居民慢慢搬進來。
寫作《不死鳥》的時候我常在想,這是一棟俠義新成屋,搬進我屋裡來的這些人誰稱得上俠?也許誰都算,也許誰都不算,在空間中畫一道直線,沒有一種畫法能把所有點永遠都歸到同一邊。武俠這兩個字常連在一起,看上去鐵打一樣的剛硬,但我想硬的是武,不是俠,俠是一個很溫柔的字,出發點都是來自對人的憐愛與關懷,只是這種心情因時因地、或近或遠,也許會得到不同的評價。太近了叫偏私,太遠了成聖人,有時候試圖去定義這些遠近之分是徒勞無功的。我的寫作初衷從來不是為了描繪任何一種形式的俠,反倒是常寫著寫著生了些感慨。
再回過頭來說我怎麼蓋房子這件事。
我時常覺得小說是極狡詐的一種文體。有人說最厲害的說謊方法叫九實一虛,九句實話裡摻上一句假話,叫你真假難分。而小說給我的感覺則正好相反,一個虛幻的故事說到底就是謊話連篇,但在作者無數的謊言裡,一定能找到幾句他真實的心情。
寫小說最大的樂趣就在這裡,你架構一個世界,在裡面盡情嘶喊,寄託你所有的理想或悔恨,並且不必在現實層面為之負責,因為大多數時候你都在說謊,鍾子期不是那麼多,沒有人會知道你真心想說什麼的。
讀小說最大的樂趣──好吧,部分樂趣也在這裡,在讀一個人的不同作品時,我喜歡留意他每個故事裡反覆出現的元素。(當然不是每個作者的元素都很明顯,有些人技巧高妙,把自己藏得很深。)我們拿曲子來做比喻,或許他每首曲子的主旋律都天差地別,但仔細聽,你總能聽見一些熟悉的小節。
這些熟悉的小節有時源於作者的懶惰,有時則更像他微弱的呼救──觀察到後者時尤其令人驚喜,一個人反覆書寫的主題,常常是他最在意、或讓他最痛苦的事。因為很難受,所以只好一直說。
聽見那呼救的瞬間,我總覺得我的手彷彿能穿過冰冷的書頁,碰觸作者的血肉之軀(當然也極可能是我一廂情願的誤判)。前面提到我先蓋房子,再請居民自己搬進來,我想這些居民裡也許就藏了些我的元素。房子蓋久了,總是會見到些老面孔。
我不為居民蓋房子,這種做法缺點很多,因為故事的主題容易鬆散,缺乏一個一以貫之的強力水柱來炮擊讀者,好像就少了點文以載道的高貴情操。
可是這樣做卻會讓我說比較多實話,對我來說,吐實的過程或許就是寫作最大的意義。我其實不那麼擅長說話,大抵我說得最好的是假話,該真誠說出口的那些卻總說得支離破碎,這就是我喜歡編故事的一個原因,故事永遠是謊言,讓我得以安心地在裡面說真話。
偶爾我想,或許這故事只是一封寫了二十萬字的情書,寄託我永遠說不出口的歉意與謝意。
試閱
一、流棺葬
子時過後,水漲大潮。
倒虹川的流水漸漸趨緩,終至淵渟不動。
墨沉沉的夜色彷彿要把一切都吞沒似的,天上連一顆星子也無。銀盆一樣的月亮躲在濃雲之後,只能隱隱約約看見那霧縷霜花似的柔暈。
石丹朱的靈柩順著水波上下起伏,大弟子清音當先跪下,朗聲唸道:「恭祝師父百年。」餘下眾弟子也依次折膝叩首,口唸禱詞。
隨著大江之水倒灌,停滯的倒虹川開始流動了起來,水勢卻不是順著下游走,而是往源頭逆流而上。
清音恭恭敬敬地叩了九個頭,起身剪斷了繫住石棺的繩子。這時一個急流打來,石棺便隨波逐浪,漸行漸遠。
清音在岸邊目送了一會兒,才道:「好了,都起來,回去吧。」
一時眾皆沉默,川邊百餘名弟子,竟無一人敢當先站起。
清音似也不在意,只淡淡道:「鴻麟和彩鳶留下,等師父的靈柩上了最後一階石梯以後,再剪承安的繩子。」
鴻麟和彩鳶低低應了聲是,眾人不敢抬眼,只就著餘光瞥見清音月白色的衣襬在身邊輕輕掠過。直到清音已走遠了,這才零零落落地各自起身,散了。
丹陽派第十三代掌門,石丹朱的葬禮便這樣結束。
待一個人都不剩了,鴻麟才說:「彩鳶,你看怎麼樣?以後掌門就是清音了?」
彩鳶搖了搖頭,說:「我不曉得,師父什麼也沒有留下來,這事還很難說。」
鴻麟聽了笑說:「我知道你想什麼,你一定希望梧聲做掌門的。」
鴻麟抱膝在岸邊坐下,初春時分,丹陽派又在深谷之中,因此格外寒冷,叫他全身都微微發顫,彩鳶便解下披肩,蓋在他肩頭。
鴻麟問他:「不冷嗎?」他只搖了搖頭,與鴻麟比肩而坐,目光靜定地望著波濤的盡處。
丹陽寨位在深谷之內,一道長河貫穿其中,源頭是在遠處的山峰。瀑布自峰頭垂掛而下,白練橫飛如銀河千丈。寨子依著河階修築上去,以河為界,分作東西兩岸,西岸的寨子是弟子居舍,東岸則是掌門居住的別院。
這條滋養著丹陽派的河脈叫「倒虹川」,但門裡人私底下多半都叫它「三途川」。因為依照習俗,歷任掌門的靈柩都會順著這條河被送上高崖岩壁上的山洞。
這倒虹川有一個十分古怪之處,因它正連著群山中最大的水系,每到朔望前後、大潮一起,水勢洶湧驚人,大江之水竟會倒灌擠入河中,反而將倒虹川的水往上游處推,形成非常罕見的逆流河景象。
外頭的人稱此為「大潮」、「朔望雨」,他們自己則稱之「渡忘川」──依丹陽派的規矩,不論掌門人何時殯天,必將停靈直到渡忘川來臨。眾弟子齋戒沐浴、穿著清潔衣裳,一同到河邊流棺,送掌門人最後一程──這算是丹陽派中最重要的一個儀式,有如送掌門人度過黃泉之途一般。
門中會選出幾個功夫最好的弟子,守在懸洞之中,待流水將石棺帶上來時,便射出兩道鐵鍊,將那石棺拖入洞中,安置停當。
能將歷任掌門的棺材送上險壁懸洞,靠的就是這股逆流的力量。否則一個人就算功夫再好,也不可能托著百來斤的石棺躍上崖壁。
石丹朱運氣不差,死後三日便迎來一個渡忘川。丹陽派崇拜這條河的力量,因此並不拘泥於世俗入殮之習。大弟子清音為石丹朱的屍身換上清潔紅衣之後,放入石棺之中,靜靜等待流棺日的到來。
今日子時漲起大潮,倒虹川開始逆流,因此石丹朱的棺材便被運到岸邊,準備進行流棺儀式。
而守在懸洞內、負責將石丹朱的棺材拉進洞中的接棺人,便是排行第二的弟子——梧聲。
丹陽派規矩很多,素來不收外徒,弟子只由掌門親自出外揀擇──通常是挑選十多歲伶俐秀逸的孩子,並在這座深谷中將他們教養成人。不過,一旦入了丹陽派,他們便等於斷送半生自由,因為直到選出下一任掌門為止,丹陽派弟子皆不能輕易離開谷底。
丹陽派封閉於深谷中數百年,許多習俗儀式費人疑猜,難以常情度量。就以這一件規矩來說,丹陽派規定每一代弟子,最後只能有一人留在丹陽谷中──那就是下一任的掌門人。
掌門人須盡早定出下一任掌門人選,並將丹陽派的一切傳承與他。掌門死後,丹陽谷便立即由下一任掌門接任,並將門中所有弟子逐出丹陽派,且命他們終身不得對外提起任何關於丹陽派的消息。
新任掌門在清空整個丹陽派以後,就會離開谷底一陣子,去外頭尋找可塑之材收為弟子。雖不知這習俗是何時何故而成,然而丹陽派如此反覆輪迴、一代又一代地汰換新的弟子,百年來不曾間斷。
只是這一回,情況陷入了微妙的困境。
前一任掌門石丹朱這幾年身體已大不如前,卻遲遲不願選出下一任掌門。終於在初春輕寒之際,石丹朱身體急遽惡化,一下就撒手人寰,甚至來不及留下任何遺言。一時門中群龍無首,只得暫聽大師兄清音號令。
清音身為大弟子,固然是名正言順地接下掌門之位,然而眾人雖然不說,其實心裡是很有些疙瘩的。單論資質才能,二弟子梧聲並不在清音之下,何況師父異常寵愛梧聲,也有很多人認為師父屬意傳位於她。
鴻麟與梧聲、彩鳶交好,自然希望梧聲能被選為下一任的掌門。他心底有些不厚道的猜測,或許清音是真的想除掉梧聲。否則就算梧聲功夫再好,這樣的苦力活也不該交給她一個女孩子來做。須知要在急流中以鐵鍊鎖住一具沉重的石棺、再拖到石壁邊上,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更何況,這次的棺材,有兩具。
石棺沿著逆流的河水漸漸往上爬,越過一道一道的河階,那輪廓在奔流中幾乎只剩一個小小的暗影。為了表示對師父的尊重,必須等師父的棺材靠近懸洞了,才能再流第二具棺材。
鴻麟不像彩鳶一樣真有一雙鳶隼般的銳利眼睛,便問道:「石棺流到哪裡了?我看不見。」
彩鳶冷淡地說:「再等等,就快到了。」
鴻麟的目光投向另一口綁在鐵樁上的石棺,忽然有些暈眩似的說:「這裡面放的就是承安啊……我還沒見過承安是什麼樣子呢!」
棺中的主人叫「承安」,是門裡最小的師妹。自小便跟在師父身邊,深居簡出,從不踏出師父的院落半步──當然,僅限於師父石丹朱和大師兄清音這樣說。
事實上,除了這兩人外,門中沒有一人曾親眼見過承安。關於承安的一切,都像籠上了一層迷霧一樣。
眾人表面上雖不好常提,私底下閒話倒是傳得厲害。有人說她是面上長了爛瘡不能見人、有人說她是雙腳不靈便出不了門、有人猜她是師父的女兒,甚至有人猜她是師父的愛人──不過這些都無從證實,因為唯一見過承安的大師兄清音守口如瓶,對承安之事諱莫如深。
然而,這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承安,死了。
就在清音宣布師父殯天之時,一併提及了承安的死訊。
「承安亦為師父殉死。」甚至連承安怎麼死的都沒有提及,清音只用這麼短短的一句話,就打發了承安的一生。
眾人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的承安,就只是一口描了松綠鳳凰紋的石棺,好像纏滿了青苔的石柱一樣。
彩鳶聽鴻麟這麼一說,也開始盯著棺蓋看。
鴻麟像讀出了他眼裡光彩的意思,忙搖了搖頭阻攔他:「別這樣做!」
彩鳶道:「有什麼關係呢?反正這裡又沒有別人了。」說著他就站起身來,按住了石棺的邊蓋,說:「每個人都知道有個承安,她卻一直躲在師父的院子裡,從沒有人看過她長什麼樣子!鴻麟,你說說,這是為了什麼呢?」
鴻麟嘆道:「她不出來,自有她的原因,你為什麼非要知道不可呢?」
彩鳶冷笑說:「難道是因為長得太醜了?還是青面獠牙、三頭六臂的?又或者……」說著他就去推棺蓋:「我就想看一看。」
那石棺很重,若不出全力是輕易推不動的。
鴻麟正想拉住他,忽聽後面傳來一個聲音道:「你們兩個好大的膽子!」
鴻麟只覺得一顆心幾乎蹦到了嗓子眼,緩緩回過頭來,就見楝子慢慢從樹林後踱步出來,笑嘻嘻地盯著兩人看。因為他的聲音和大師兄清音很有幾分相似,因此鴻麟差點以為是清音又繞回來了。
雖然是楝子也不見得就能討得什麼便宜,至少不是清音都還好辦。
鴻麟看見彩鳶朝他努努嘴,用嘴型無聲地描了一句「清音的走狗」。
楝子的年紀比他們都小一些,身材瘦小,面龐還帶著少年人獨有的清秀。卻因是師父跟前的弟子,故他們平日也得稱他一聲師兄。他入門時多半由清音帶著,與清音走得特別近,兩人多少有一點忌憚他。
楝子慢慢走到石棺邊,看著鴻麟笑道:「要是讓大師兄知道你們這樣隨便掀死人的棺材,鐵定不會放過你們。」他嘴上雖然這樣說,但言語與神情間也不見對石棺有什麼敬意。
鴻麟和彩鳶都稍微退開讓楝子走近。
楝子蹲下身來,很仔細地看著石棺,說:「說實話,我也很好奇承安長什麼樣子。」
鴻麟忍不住問他:「大師
好國好民台灣人,講求科學實證。
作品《托生蓮》曾獲2013角川華文輕小說大賞長篇組銅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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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流棺葬
二、陸長生
三、畫中身
四、銀火花
五、驚鴻影
六、火燒雲
七、子母蠱
八、飲鴆局
九、代桃僵
十、火琉璃
十一、斫紫荊
十二、暴風雪
十三、百年身
十四、三寒會
十五、一鶴歸
十六、鳳還巢
尾聲、不死鳥
一、流棺葬
子時過後,水漲大潮。
倒虹川的流水漸漸趨緩,終至淵渟不動。
墨沉沉的夜色彷彿要把一切都吞沒似的,天上連一顆星子也無。銀盆一樣的月亮躲在濃雲之後,只能隱隱約約看見那霧縷霜花似的柔暈。
石丹朱的靈柩順著水波上下起伏,大弟子清音當先跪下,朗聲唸道:「恭祝師父百年。」餘下眾弟子也依次折膝叩首,口唸禱詞。
隨著大江之水倒灌,停滯的倒虹川開始流動了起來,水勢卻不是順著下游走,而是往源頭逆流而上。
清音恭恭敬敬地叩了九個頭,起身剪斷了繫住石棺的繩子。這時一個急流打來,石棺便隨波逐浪,漸行漸遠。
清音在岸邊目送了一會兒,才道:「好了,都起來,回去吧。」
一時眾皆沉默,川邊百餘名弟子,竟無一人敢當先站起。
清音似也不在意,只淡淡道:「鴻麟和彩鳶留下,等師父的靈柩上了最後一階石梯以後,再剪承安的繩子。」
鴻麟和彩鳶低低應了聲是,眾人不敢抬眼,只就著餘光瞥見清音月白色的衣襬在身邊輕輕掠過。直到清音已走遠了,這才零零落落地各自起身,散了。
丹陽派第十三代掌門,石丹朱的葬禮便這樣結束。
待一個人都不剩了,鴻麟才說:「彩鳶,你看怎麼樣?以後掌門就是清音了?」
彩鳶搖了搖頭,說:「我不曉得,師父什麼也沒有留下來,這事還很難說。」
鴻麟聽了笑說:「我知道你想什麼,你一定希望梧聲做掌門的。」
鴻麟抱膝在岸邊坐下,初春時分,丹陽派又在深谷之中,因此格外寒冷,叫他全身都微微發顫,彩鳶便解下披肩,蓋在他肩頭。
鴻麟問他:「不冷嗎?」他只搖了搖頭,與鴻麟比肩而坐,目光靜定地望著波濤的盡處。
丹陽寨位在深谷之內,一道長河貫穿其中,源頭是在遠處的山峰。瀑布自峰頭垂掛而下,白練橫飛如銀河千丈。寨子依著河階修築上去,以河為界,分作東西兩岸,西岸的寨子是弟子居舍,東岸則是掌門居住的別院。
這條滋養著丹陽派的河脈叫「倒虹川」,但門裡人私底下多半都叫它「三途川」。因為依照習俗,歷任掌門的靈柩都會順著這條河被送上高崖岩壁上的山洞。
這倒虹川有一個十分古怪之處,因它正連著群山中最大的水系,每到朔望前後、大潮一起,水勢洶湧驚人,大江之水竟會倒灌擠入河中,反而將倒虹川的水往上游處推,形成非常罕見的逆流河景象。
外頭的人稱此為「大潮」、「朔望雨」,他們自己則稱之「渡忘川」──依丹陽派的規矩,不論掌門人何時殯天,必將停靈直到渡忘川來臨。眾弟子齋戒沐浴、穿著清潔衣裳,一同到河邊流棺,送掌門人最後一程──這算是丹陽派中最重要的一個儀式,有如送掌門人度過黃泉之途一般。
門中會選出幾個功夫最好的弟子,守在懸洞之中,待流水將石棺帶上來時,便射出兩道鐵鍊,將那石棺拖入洞中,安置停當。
能將歷任掌門的棺材送上險壁懸洞,靠的就是這股逆流的力量。否則一個人就算功夫再好,也不可能托著百來斤的石棺躍上崖壁。
石丹朱運氣不差,死後三日便迎來一個渡忘川。丹陽派崇拜這條河的力量,因此並不拘泥於世俗入殮之習。大弟子清音為石丹朱的屍身換上清潔紅衣之後,放入石棺之中,靜靜等待流棺日的到來。
今日子時漲起大潮,倒虹川開始逆流,因此石丹朱的棺材便被運到岸邊,準備進行流棺儀式。
而守在懸洞內、負責將石丹朱的棺材拉進洞中的接棺人,便是排行第二的弟子——梧聲。
丹陽派規矩很多,素來不收外徒,弟子只由掌門親自出外揀擇──通常是挑選十多歲伶俐秀逸的孩子,並在這座深谷中將他們教養成人。不過,一旦入了丹陽派,他們便等於斷送半生自由,因為直到選出下一任掌門為止,丹陽派弟子皆不能輕易離開谷底。
丹陽派封閉於深谷中數百年,許多習俗儀式費人疑猜,難以常情度量。就以這一件規矩來說,丹陽派規定每一代弟子,最後只能有一人留在丹陽谷中──那就是下一任的掌門人。
掌門人須盡早定出下一任掌門人選,並將丹陽派的一切傳承與他。掌門死後,丹陽谷便立即由下一任掌門接任,並將門中所有弟子逐出丹陽派,且命他們終身不得對外提起任何關於丹陽派的消息。
新任掌門在清空整個丹陽派以後,就會離開谷底一陣子,去外頭尋找可塑之材收為弟子。雖不知這習俗是何時何故而成,然而丹陽派如此反覆輪迴、一代又一代地汰換新的弟子,百年來不曾間斷。
只是這一回,情況陷入了微妙的困境。
前一任掌門石丹朱這幾年身體已大不如前,卻遲遲不願選出下一任掌門。終於在初春輕寒之際,石丹朱身體急遽惡化,一下就撒手人寰,甚至來不及留下任何遺言。一時門中群龍無首,只得暫聽大師兄清音號令。
清音身為大弟子,固然是名正言順地接下掌門之位,然而眾人雖然不說,其實心裡是很有些疙瘩的。單論資質才能,二弟子梧聲並不在清音之下,何況師父異常寵愛梧聲,也有很多人認為師父屬意傳位於她。
鴻麟與梧聲、彩鳶交好,自然希望梧聲能被選為下一任的掌門。他心底有些不厚道的猜測,或許清音是真的想除掉梧聲。否則就算梧聲功夫再好,這樣的苦力活也不該交給她一個女孩子來做。須知要在急流中以鐵鍊鎖住一具沉重的石棺、再拖到石壁邊上,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更何況,這次的棺材,有兩具。
石棺沿著逆流的河水漸漸往上爬,越過一道一道的河階,那輪廓在奔流中幾乎只剩一個小小的暗影。為了表示對師父的尊重,必須等師父的棺材靠近懸洞了,才能再流第二具棺材。
鴻麟不像彩鳶一樣真有一雙鳶隼般的銳利眼睛,便問道:「石棺流到哪裡了?我看不見。」
彩鳶冷淡地說:「再等等,就快到了。」
鴻麟的目光投向另一口綁在鐵樁上的石棺,忽然有些暈眩似的說:「這裡面放的就是承安啊……我還沒見過承安是什麼樣子呢!」
棺中的主人叫「承安」,是門裡最小的師妹。自小便跟在師父身邊,深居簡出,從不踏出師父的院落半步──當然,僅限於師父石丹朱和大師兄清音這樣說。
事實上,除了這兩人外,門中沒有一人曾親眼見過承安。關於承安的一切,都像籠上了一層迷霧一樣。
眾人表面上雖不好常提,私底下閒話倒是傳得厲害。有人說她是面上長了爛瘡不能見人、有人說她是雙腳不靈便出不了門、有人猜她是師父的女兒,甚至有人猜她是師父的愛人──不過這些都無從證實,因為唯一見過承安的大師兄清音守口如瓶,對承安之事諱莫如深。
然而,這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承安,死了。
就在清音宣布師父殯天之時,一併提及了承安的死訊。
「承安亦為師父殉死。」甚至連承安怎麼死的都沒有提及,清音只用這麼短短的一句話,就打發了承安的一生。
眾人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的承安,就只是一口描了松綠鳳凰紋的石棺,好像纏滿了青苔的石柱一樣。
彩鳶聽鴻麟這麼一說,也開始盯著棺蓋看。
鴻麟像讀出了他眼裡光彩的意思,忙搖了搖頭阻攔他:「別這樣做!」
彩鳶道:「有什麼關係呢?反正這裡又沒有別人了。」說著他就站起身來,按住了石棺的邊蓋,說:「每個人都知道有個承安,她卻一直躲在師父的院子裡,從沒有人看過她長什麼樣子!鴻麟,你說說,這是為了什麼呢?」
鴻麟嘆道:「她不出來,自有她的原因,你為什麼非要知道不可呢?」
彩鳶冷笑說:「難道是因為長得太醜了?還是青面獠牙、三頭六臂的?又或者……」說著他就去推棺蓋:「我就想看一看。」
那石棺很重,若不出全力是輕易推不動的。
鴻麟正想拉住他,忽聽後面傳來一個聲音道:「你們兩個好大的膽子!」
鴻麟只覺得一顆心幾乎蹦到了嗓子眼,緩緩回過頭來,就見楝子慢慢從樹林後踱步出來,笑嘻嘻地盯著兩人看。因為他的聲音和大師兄清音很有幾分相似,因此鴻麟差點以為是清音又繞回來了。
雖然是楝子也不見得就能討得什麼便宜,至少不是清音都還好辦。
鴻麟看見彩鳶朝他努努嘴,用嘴型無聲地描了一句「清音的走狗」。
楝子的年紀比他們都小一些,身材瘦小,面龐還帶著少年人獨有的清秀。卻因是師父跟前的弟子,故他們平日也得稱他一聲師兄。他入門時多半由清音帶著,與清音走得特別近,兩人多少有一點忌憚他。
楝子慢慢走到石棺邊,看著鴻麟笑道:「要是讓大師兄知道你們這樣隨便掀死人的棺材,鐵定不會放過你們。」他嘴上雖然這樣說,但言語與神情間也不見對石棺有什麼敬意。
鴻麟和彩鳶都稍微退開讓楝子走近。
楝子蹲下身來,很仔細地看著石棺,說:「說實話,我也很好奇承安長什麼樣子。」
鴻麟忍不住問他:「大師兄也沒對你說過什麼嗎?」
楝子點點頭,笑說:「是啊!一提到承安的事,清音就露出像老虎要吃人一樣的表情。」他頓了一下,忽說:「有時候,我甚至懷疑到底有沒有承安這個人。」
鴻麟和彩鳶默默交換了一個眼神──畢竟無人親眼見過承安,門裡並不是沒有聽過類似的傳言,這種想法雖不難理解,只是未免叫人匪夷所思。
「說這種謊,對師父和清音也沒什麼好處吧?」
「誰知道呢?」楝子聳一聳肩,不置可否。
鴻麟被他說得有些動搖,彩鳶倒是冷冷地說:「你不是最把清音當作神明下凡的,怎麼還會質疑他說謊呢?」
楝子也不很在意,只是偏了偏腦袋笑道:「無妨,到底是不是謊言,咱們一試便知。」說罷,右掌閃電般發出,按住了棺蓋的邊緣。
鴻麟和彩鳶見他忽然動手,心裡都是一驚,但不敢出手阻攔。
那棺蓋很重,卡榫嵌得極緊,單手施力根本不可能推開。楝子閉上雙眼,氣走百脈,將體內的氣勁運到右手上,微微推開一個角落。光線射進幽暗的棺內,棺中之人便漸漸露出面貌。彩鳶按捺不住好奇,悄悄向前踏了幾步。
那裡面裝的──就是承安。
棺蓋只推開了一點點,又是子夜時分,夜色濃重,雖然鴻麟彩鳶都舉起火把,仍是被棺蓋遮得影影綽綽的,看得並不分明。
就連鴻麟也一時腦熱,忍不住催促道:「把整個蓋子都推開吧!」
楝子瞄他一眼,輕蔑地撇了撇唇,正要開口刻薄兩句,忽然遠處傳來了轟然一聲巨響。
聲音是從山上源頭那裡發出來的,源頭飛瀑好像忽然定格了一瞬,白雪一樣的水沫在月光下淬濺開來,三人被那巨響嚇了一跳,傻愣愣地望著高崖處。
下一瞬間,但見怒洪滾滾從山頭直衝下來,如一尾蟄伏已久的水龍忽然破江而出。他們甚至還來不及理解發生了什麼事,本來逆流的河水便忽然靜止不動,隨後態勢逆轉──被暴洪一沖,河水開始往下游急衝。
霎時天傾水幕。
鴻麟和彩鳶都還沒回過神來,就聽楝子啐了一聲,罵道:「真不妙,什麼時候不好鬧,偏偏挑這時候水崩!」又轉頭對兩人道:「愣在這兒幹什麼?還不趕快來幫忙!」
所謂水崩,指的是上游水量忽然暴衝、灌往下游。
這種災害多半起於天候變化太大,上游冰川融化過快、水量急增而引來的洪水。 但這種情況一般不常發生,他們在谷中住了二十多年,還是頭一次碰上水崩。
這件事情要是處理得不好,不但師父的靈柩會被沖下去,就連河岸邊的寨子也可能被沖垮。鴻麟愣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彩鳶面色慘然,已經跳起來去追楝子了。
鴻麟趕到橋邊的時候,只見大橋已經斷成兩截,碎裂的木材被急流帶往下游。遠遠望過去,西岸邊的寨子被沖垮了一部分,岸邊眾人擎著火把亂哄哄的一團。他遠眺另一頭的山壁,已被籠在一片雪白的水幕之中。
他四下張望,沒看見楝子,只有呆立在原處的彩鳶──
過不去。
可是梧聲還在那裡面。
這時,一片迷濛水霧中,忽見一道白影自江心躍起。那一瞬間,鴻麟幾乎以為是一頭仙鶴破水而出,再定睛一看,才知道那是清音。
今夜烏雲蔽月,桂魄清冷,他在江心之中,一身素衣濺濕了一處處如墨漬的水印。月光稀稀疏疏地落在他身上,竟真恍如白鶴在江上振翅而起。
但聽清音一聲清嘯,提氣一縱,凌波而過,急流暴洪之間兀自面不改色,轉眼間竟已躍至岸邊。他雙臂一振,忽在空中一個翻身,硬是將身後拖著的那口石棺給摔到了岸上,兩條胳膊粗細的大鐵鍊一頭鍊在石棺上,一頭則勒著清音的手腕。他略嫌清瘦,蒼白的腕口已給勒出兩道血痕。
清音足尖一點,輕巧落地,已站定在石棺邊。
雖然知道清音本事厲害,但那一口石棺少說也有百來斤重,能在如此急流中飛身而上,硬是將石棺拖回岸邊,單是這一手就看得鴻麟膽戰心驚。
「將沿岸所有東西向後撤,沒有我的命令,不許擅動。」
「可是大師兄,東岸那邊——」
清音拂去面上水痕,指揮道:「將渡江的小船先拿出來。」除了平日繫在岸邊的小舟以外,寨子裡也還收著幾隻陸船:「以現在的水勢,根本不可能過去東岸,著急是沒有意義的,只能先相信梧聲他們。」他又命人解下綁住石棺的鐵鍊,並將石棺先抬入小祠堂安置。
老三醴泉問他接下來該如何是好:「下一次大潮在午時,也就是大約再六個時辰。但依照這樣的水勢,六個時辰過後,倒虹川能不能逆流還是個大問題。若再等上半個月……師父的遺體擺上這麼長時間,恐怕也不大妥當。」
清音寒著一張臉說:「這事一會兒再談,把鐵鍊拿過來。」說著便往下游方向趕去。
鴻麟呆愣愣地望著清音,心想:在這個時刻,清音不指揮眾人、不清點損傷、不思索如何解決師父的問題,反倒往下游跑幹什麼?
彩鳶三步併作兩步衝上前去,攔下了清音:「大師兄,接棺人呢?他們平安回來了沒有?」
「他們應該還在懸棺洞裡。」
彩鳶面色一沉:「這麼大的水勢,若放著不管他們必死無疑!」
「現在不可能過得去。」
「你是要見死不救?」
「你若有本事,便自己去救。」
清音冷笑一聲,轉身去了。
醴泉接過了指揮全局的工作,他命人在遠離河岸處點起狼煙信號,通知守在東岸的弟子這裡平安。過了一會兒,東岸那裡也升起狼煙,鮮豔的火紅色煙燼彷彿一朵盛放的山茶。
彩鳶瞪著那朵山茶直看,久久沒回過神來。
鴻麟拍拍他的肩,嘆了口氣,說:「你在這兒看傻了也看不出條橋來,先幫忙收拾吧!大師兄往下游去,必有他的打算,他不會放著梧聲不管的。」
誰知彩鳶聽了這話,忽然整個身子都僵住了,他按了按鴻麟的肩膀,指著下游方向問道:「鴻麟,承安的棺材呢?」
鴻麟臉都綠了。
趕到流棺處時鴻麟就知道麻煩大了。
繫棺的繩子還牢牢綁在鐵樁上,石棺卻已不見了蹤影,恐怕是被急洪沖走了。這時鴻麟忍不住痛恨起洪水怎麼不把鐵樁一併沖走,既然繩子還留在鐵樁上,清音就會知道他們兩人還沒有剪繩子。
「我沿路過來,都沒有看見承安的棺材。」清音沉聲道:「鴻麟,承安的棺材上哪裡去了?」
鴻麟垂頭低聲道:「我們……我們那時一聽見水崩,就急著趕回寨裡,沒來得及剪去承安的繩子。」他這話說得很心虛,若不是當時讓楝子絆住,意圖打開承安的石棺,早該剪繩流棺了才是。
他果然看見清音瞇起了眼睛。
彩鳶不卑不亢地說:「應該是被沖往下游了。」
清音眼也沒眨一下,說:「立刻把她的屍首追回來。」
「以這種水流的速度,恐怕很快就沖出谷了。」
「那就出谷找。」
清音面上雖然沒有什麼表情,鴻麟卻能隱約感覺到他那強烈的怒氣,烈火一樣舔拭著周身。
彩鳶顫著聲說:「依照門規,我們不能出谷。」
清音道:「我說讓你們出谷,就出谷。」
「但您並不是掌門。」彩鳶話音一落,周遭氣氛登時一窒。
清音冷冷望著他,彩鳶鼓起勇氣,直視著他的眼睛──那雙如鳳尾一般極美麗的眼睛。
「記著,從今天開始,我石清音就是掌門。」清音眼也不眨地望著他,只丟下了一句話:「今後丹陽派的規矩,我說了算。」
待到破曉之時,水勢已不似方才那樣洶湧了。
清音帶同幾名弟子划了小船到東岸去,沿著東岸河階往上游走,搜索負責接棺的梧聲和風神下落。
貼近崖壁處丹陽派修了棧道,接棺人靠著棧道接近崖壁,之後要進懸洞,靠的就是自己的輕身功夫。如今前端棧道已經被暴洪沖毀,站在棧道邊緣,但見遠處蒼針冷藤,在濃霧中輪廓淡得宛如褪了色的墨跡。
幾名弟子開始在岩壁凹陷處打上固定用的鐵樁和繩索,清音尋思水崩之後,可能還會有幾次斷斷續續的爆發,此舉用處不大,人留在這兒愈多,只是愈添危險。遂道:「不必繫繩了,你們都退下,我去找梧聲就好。」
眾人面面相覷,楝子勸道:「大師兄,多幾個人下去,總是能找得快一些。」
清音卻擺了擺手,道:「退下吧!」說著衣袖微振,縱身一躍,轉眼便消失在一片霧隱雲深之中。
他本來輕功極好,少掉那些繩索反倒靈便,很快就找到石丹朱預定停靈之處。丹朱與承安合葬,因此選了一個特別深廣的棺洞。裡頭早已布置嚴整,梧聲還按他的吩咐,在承安的棺位上擺了一枝新採的紅花。只是兩座棺床上空蕩蕩的,始終沒能等到準備安眠的主人。
清音搜索了一下,沒有見到兩人的身影,試著喊了幾聲,回音卻轉眼就讓瀑布的隆隆嘶吼所吞噬了。他只好挨著岩壁循序向下找。找了大半個時辰,也消耗了不少體力,仍是一無所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