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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影殺機
書籍編號:152
作者:陳彥霖、寵物先生、張博鈞
封面繪者:Bear
美術設計:李裕全
責任編輯:賴純美
出版日期:2006-04-01
ISBN:986717251-5
定價:69 元
評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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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簡介
- 作者簡介
- 推薦
- 目錄
- 內容試閱
本書已絕版
由四十篇多篇投稿作品中選出的三篇入圍作品,無疑是推理。文學的注目新作,預告了臺灣的新世代推理,正在崛起……——既晴 本書為首度曝光的第四屆人狼城推理文學獎三篇入圍作品,分別由陳彥霖<鬼鈴魂>、寵物先生<名為殺意的觀察報告>、張博鈞<火之闇之謎之闇之火>創作,首獎得主敬請拭目以待! 推理與驚悚的極致對話,殺意無處不在……。
陳彥霖‧鬼鈴魂
本名陳彥霖,一九八三年生,臺北人。臺灣大學工商管理學系企業管理組畢,現就讀於臺灣大學商學研究所。
寵物先生‧名為殺意的觀察報告
本名王建閔。臺灣大學資訊工程系畢業。目前正投入大學推理社團的運作,並努力朝爬格子的一員邁進。
張博鈞‧火之闇之謎之闇之火
23歲,目前就讀實踐大學工業產品設計學系,除了偶爾接些平面設計案子來做之外,日常活動就只是普通的大學生會做的事罷了。
本名陳彥霖,一九八三年生,臺北人。臺灣大學工商管理學系企業管理組畢,現就讀於臺灣大學商學研究所。
寵物先生‧名為殺意的觀察報告
本名王建閔。臺灣大學資訊工程系畢業。目前正投入大學推理社團的運作,並努力朝爬格子的一員邁進。
張博鈞‧火之闇之謎之闇之火
23歲,目前就讀實踐大學工業產品設計學系,除了偶爾接些平面設計案子來做之外,日常活動就只是普通的大學生會做的事罷了。
一、鬼鈴魂
‧踏進417室,就有一股說不出的詭異……。
一名女子頸部淌著鮮血,卻沒有頭。女子所提之物,是一顆血肉模糊的頭顱,頭髮相當凌亂,雙眼睜得奇大,惡狠狠地瞪著我。
二、名為殺意的觀察報告
‧殺意一起,無人能活……。
對彼此的仇恨,隨著工作的交集,一步步點燃兩人的殺意……。惡魔的聲音,不停的呼喚,幹下去吧!擊倒他!
三、火之闇之謎之闇之火
‧一場不知從何而起的火,燒出了驚人的怨念。
兩具趴伏在地面上的屍體;軀幹嚴重收縮乾癟,手腳末端蜷曲斷裂,連手掌、指頭的模樣都無法辨認。
‧踏進417室,就有一股說不出的詭異……。
一名女子頸部淌著鮮血,卻沒有頭。女子所提之物,是一顆血肉模糊的頭顱,頭髮相當凌亂,雙眼睜得奇大,惡狠狠地瞪著我。
二、名為殺意的觀察報告
‧殺意一起,無人能活……。
對彼此的仇恨,隨著工作的交集,一步步點燃兩人的殺意……。惡魔的聲音,不停的呼喚,幹下去吧!擊倒他!
三、火之闇之謎之闇之火
‧一場不知從何而起的火,燒出了驚人的怨念。
兩具趴伏在地面上的屍體;軀幹嚴重收縮乾癟,手腳末端蜷曲斷裂,連手掌、指頭的模樣都無法辨認。
〈鬼鈴魂〉 第一章 鬼門
踏進417室,就有一股說不出的詭異,還是該說是種顫慄?阿強突如其來的迎接,完全把我嚇到。現在,晚上十一點多,下意識地摸著傷口。那是不久前拖著沉重行李腳步不穩,一個不小心從四樓跌到三、四樓間平臺所造成的傷口。不過卻奇蹟似地沒受什麼大傷,更奇怪的是傷口竟也不怎麼痛……。
阿強是我結交多年的密友,從高中認識到現在將近八年。高中二年級時,為了就讀醫科,我選擇了自然組;從小就厭惡數學的阿強,很自然地選擇了社會組。兩年後,我如願以償考取了第一志願T大醫科;阿強也與我就讀了同一所大學,並時常保持連絡。
阿強跟我一樣家住臺南,距離學校甚遠,因此在求學期間,暫住位於學校附近,由阿強父親臺北分公司儲藏室改建的三、四坪大的小房間;而我則一直住在學校宿舍。
去年六月,阿強從大學畢業,七月入伍報效國家,受訓後分發到北投,放假回來便會暫時住在這間417室。
今年七月,我升上大六,很不幸地,並沒有抽到宿舍,必須尋找臺北其他地方租屋。當然,我也希望能借住阿強的417室,但我什麼也沒想,就先回臺南老家了。該說因為他在服役,還是其他原因,這一年裡我跟他聯絡並不頻繁,有種漸行漸遠的疏離感。
三天前我去香港旅遊,由於知道飛回桃園已經晚間十點,到臺北更是深夜時間。因此事先跟阿強說好要借住417室一晚,他也很爽朗地答應了,並將鑰匙交給我。
回國後,我直接前往417室,正要插入鑰匙前,門被打開了。「嗨!香港好玩嗎?」阿強臉色慘白,擠出一絲微笑。
和我預想的狀況完全不同,深深地把我震住。「嗯……你是不是沒按時服藥?」我遲疑地問著。他現在應該靜靜地躺在床上,不該如此活蹦亂跳。
「當然有啊?不然我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說完又是詭譎一笑。
我想這幾天恐怕有發生一些意外吧?我小心翼翼地將行李放置,環顧四周,室內空間有點狹小,雜物四處可見。我瞄了垃圾筒一眼,有被丟棄的藥包,阿強的確是有吃藥。當兵的這一年裡,軍中的壓力讓他患了某種精神上的慢性疾病,必須長期使用藥物控制,而他就診的私人診所是我親戚開設的。雖然我沒有藥劑師執照,仍私下在那裡工讀藥劑調配,他的藥物都是我親自幫他分裝由機器加工成包,也因此對他病況相當清楚。雖然每兩個星期會遇見一次,但也僅止於公事上藥物使用叮嚀的交代。今晚的417室借住也是上星期阿強複診時請求的。
阿強默默不語,看著我完成放置的動作。「浴室水龍頭壞了,今天你不能洗澡了。」突然出口。我倒是鬆了口氣,在這寒氣逼人的地方。於是我只換了乾淨的衣物。
「打地舖睡吧!我要睡了,等會要去報到……要幫你設鬧鐘嗎?我已經在音響設定好時間,免得報到遲到。」阿強有氣無力地說道。
「報到?你明天要去哪裡報到?」
阿強低著頭沒有回應。
「對了,你女朋友去報到了嗎?」我想化解尷尬的場面,卻莫名地感到緊張。阿強的女朋友,也是我的舊識,不久前剛通過外商公司的面試。
阿強停頓了一會兒。「嗯,當然,她應該會比我早報到。」
我越聽越糊塗,他真的有按時吃藥嗎?
夜間十二點多,我們躺在地舖上,不過他頭朝著室外,我朝著室內並排著睡。
雖然是該睡覺的時候,儘管彼此已經有種疏遠的感覺,但畢竟也認識了那麼久,聊著聊著也不知道是幾點了。「嗯,跟你說個詭異的事。」阿強大概要說出我的疑惑。「你知道嗎,我平常睡覺都像現在這樣距離鐵門很近。」停頓了一下。「有時候半夜裡,模模糊糊中都會聽見門外有腳步聲,還有……還有……很像鐵門開關的聲音,而且還蠻頻繁的。」
我回想著,那是一條幽暗的長廊。但令我驚訝的是,印象中417室對面並沒有任何住戶,同一層樓其他間都是阿強父親的公司辦公室,深夜會有人在走動?現在雖然不是農曆七月,但過了今晚就是了,我不敢多想。
「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其實417室正對面有一道門。」我聽了感到非常困惑。「不過那道門很久以前就被封住了,又漆上跟牆壁一樣的顏色,所以你沒注意到吧!」
突然,房內音響響起音調低沉像是沒電般詭異的歌聲。「我……等著~你~回~~來……,我~等……著~你~~回~~來……」。阿強與我同時驚坐起,面面相覷。
「你時間是不是設錯了?」我惶恐地問著。
阿強面色發白,雙眼露出驚惶之色。「可是……我並沒有……」眉頭深鎖,「而且我並沒有這首歌的CD……。」
不待阿強說完,我早已感到背脊發涼,彷彿背後有著數萬個看不見的東西竊笑著……。
「應該是電臺頻道的歌吧。」不想也不願多追究,我把音響的電源關掉。
再度躺回地舖,但那首詭異的歌,在我腦海裡迴盪不已……。我試著緊閉雙眼,想用眼不見為淨,逃避417室內詭異的氣氛。
我睡著了嗎?還是這只是個夢?我感到昏昏沉沉,四肢無力。隱約感覺到身上好像有影子遮住我一般……。
「啊!」睜眼的瞬間,我驚叫出來。
一個彷彿失去吊線的傀儡癱坐在前,舌頭垂外俯視著我,雙眼有如對我視而不見般地無神。那人不是別人,便是阿強。聽到我驚叫後,眼神轉為憤恨,雖然只有那麼一瞬間,但我清清楚楚地觀察到這一切的轉變。
如此僵著甚久,阿強回神般地開口。「就要離別了,還真捨不得……。」說完又繼續躺下去。
這是夢遊嗎?還是精神疾病發作?這一切的一切,非常不像實境,有如夢境般的虛幻。
現在了無睡意,或說原來就是如此,只能凝視著牆上的分針追趕著時針,殷切期盼這一夜趕快過去。
現在三點十七分。強冷的冷氣令我直打哆嗦。
………。
「叩……叩……叩……。」雖然距離鐵門有一段距離,但隱約之間可以聽見一陣陣的腳步聲。
「阿強!阿強!」我試著將他搖醒,但他一點反應也沒有。
「碰!碰!」先是鐵門被撞擊的聲響,再來又是一陣開關聲。
當我想到417室對面那道被封住的門時,內心不免又是一陣恐慌。
屏住呼吸,我悄悄地移向門邊。
「碰!碰!」繼關門聲後又是一陣撞門聲,有如某人被關在門外,但卻想要入門似地撞著。
這一刻,是好奇心的驅使,或是早就豁出去,我將右眼貼近鐵門的「觀察孔」。
映入眼簾的是扭曲的視野,我移動位置以觀察孔外的四周。陰暗的長廊,在「觀察孔」外什麼都沒有,該說連光線都非常微弱,更別說是想看清楚。
「碰!碰!」我跳了起來,倒退三步。這次的撞擊聲不在其他任何地方,就是眼前的這道鐵門。
我鼓起勇氣,再次向前查看,孔外的世界依舊是一片漆黑。
「啊!」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我將抽搐的臉龐轉了過去。
「呼!」我鬆了一口氣,原來是阿強。
「這下你相信我說的話了吧,別以為我真的精神錯亂,其實我很正常,只是大家都不相信我罷了!」阿強無奈地說道。
「別理『他們』吧,不去理會,自然不會來找你,而且時候未到啊……。」說完又往地舖僵硬地躺了回去。阿強的動作,有如身體不是自己般地不自然。
「碰!碰!」一陣陣的撞門聲,有時從遠方傳來,有時又是417室。長廊裡似乎有著某種「東西」挨家挨戶般地一間間的詢問。這整層樓都是辦公室,除了417室外,並沒有其他住戶,當然也不可能有人會回應。
……。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呈現半睡半醒的狀態。
「啾~啾~啾~啾~~~」這時我完全驚醒,坐了起來,那是清晰的門鈴聲。
抬頭望見時鐘變成兩點多,而且秒針已經不再長跑,當然分針也不會動了。
「是我之前看錯嗎?還是本來就一直是停的?」我回想著。但依稀記得我看過分針追趕時針的情景。
我上前把掛在不高位置的時鐘取下,翻開一看,裡面並沒有電池……。
「啾~啾~啾~啾~~~」又是一陣門鈴聲,並伴隨著激烈的撞門聲。
我已經按捺不住,向前查看,門外依舊是一片漆黑。
我試著想找回手錶,卻怎麼也找不著,完全不知道現在已經幾點了。
「喀嚓!」是音響電源開啟的聲音。
「我……等著~你~~回~~來……,我~等……著~你~~回~~來……。」這首惱人陰沉的歌聲又再次斷斷續續地響起。
剎那間,阿強僵直地坐起,起身將音響關掉,走向門邊。
「阿強!阿強!」不管我怎麼呼喚,他中邪般地繼續自己的動作,像被傀儡師操縱的玩偶,緩緩地將門開啟。
「啾~啾~啾~啾~~~」門鈴聲越來越急促。
我拉住他想停止他的動作,但反抗的力量比我想像的還大。
「喀嚓……。」鐵門被打開了。寂靜的長廊裡,除了陰暗,別無他物。
這時我注意到417室正對面,那道與牆壁一樣被漆成米白色的鐵門。而阿強佇立在那道門前動也不動。
我試著開啟走廊的燈,但不管來回開關幾回,燈依舊不亮。
「鏘……!」那道應該被封住的鐵門像被某物推開一般,散發出一道強光,令我雙眼難以睜開。
阿強回頭露出猙獰的表情,舌頭吐在嘴外,口齒不清地呢喃著。「我…一直把你……當兄弟般地……看待……」眼眶濕紅,「想不到……你竟然…這樣對我……,雖然……我……很想把…你一起……帶走,…但你……最好……別跟來……。」
「我……恨……你……,我…一直在…等你回來……,雖然…我下不了……手,……但我……已奪走你……下半生…的幸福了………,我…我……要去報到了……,……再…會………。」剛說完,那道門就「砰」的一聲被關掉了,阿強也從我面前消失了。他真的瘋了嗎?
我衝上前去使力拉著那道門的門把,但那門不管怎樣還是不動如山,緊緊地鎖著。
另一幕怵目驚心的畫面,是牆上的一張白紙,但那四個大字把我嚇得魂飛魄散。那是一張「停電通知」,而且停電日期是從「昨夜十一點到今天清晨五點」。這麼顯眼的地方,我來的時候竟然沒有注意到。
也就是417室其實一直沒有開著冷氣……,而且……。
有時候停電通知,最後沒有實行也是常有的事;或是只停了一下又恢復供電等等的……,不斷找尋合理的解釋。
想到這裡,我衝回417室,雙手扶在音響上,沿著音響電線找尋源頭。當我發現音響電線插頭根本沒有插在插座上時,我完全呆住了!
我癱坐在地,一心只想離開這鬼地方。
樓梯位於長廊的另一端,站在417室門口完全看不見另一端。我再次仔細打量那道米白色的鐵門,依舊深鎖著。
我緩緩地往長廊另一端移動,放輕腳步深怕吵醒什麼似地前進。在我走到長廊一半時,已經可以望見下去的樓梯口。
這時一位女子從樓梯口突然出現,手上提著不明球狀物,光線微弱使我看不清楚她的面容。
女子緩緩前進,嚇得我不知如何是好。仔細一看,發現這名女子頸部淌著鮮血,卻沒有頭。往下一看,女子所提之物,是一顆血肉模糊的頭顱,頭髮相當凌亂,雙眼睜得奇大,惡狠狠地瞪著我。這時猛然想起,那個面孔不就是阿強的女友小玫嗎?驚嚇使我全身僵硬,我眼睜睜地看著無頭女屍往前移向那道鐵門,緩緩地拉開門,又是一道強光,「砰」的一聲門又關上,隨即恢復一片黑暗。
我全身無力,完全無法思考,步履蹣跚地走向樓梯口。下一幕,我大概瞭解這一切是怎麼回事了……。
三、四樓平臺間,有一個穿著與我來417室時相同衣服的男子,帶著我的手錶,身旁有一個爆開的行李箱,衣物和各種雜物散落一地,趴在血泊中………。
我突然感到腦袋如雷擊般地受到重擊,一瞬間失去意識……。
〈名為殺意的觀察報告〉 第一章 殺意的萌芽(○五、十二、廿二 星期四)
⊙-晝-
若要說這幾天我的生活出了點什麼問題,最簡單的說法便是「幹勁不足」吧!
當然,如果真的有這麼單純就好了。
窗外是一片明亮的藍天。在臺北,要享受到這麼清澈的天空,可說是求之不得的奢侈。因此以往這種天氣出現時,我會在業務開始前,就著辦公室的窗戶朝外面的景物遠望片刻。這不但具有掃除陰霾的作用,打開窗子所呼吸到的新鮮空氣,也可以使尚未清醒的頭腦得到沉澱。
然而,即使是萬里無雲的天空,對於最近的我也完全無法產生效果。
到底是出了什麼差錯,使我這幾天頭腦的思考變得一塌糊塗?
我在目前任職的這家資訊產業公司裡,擔任行政部主任的職務。上個月底所召開的人事行政會議,經過我與董事長、總經理以及其他主管的討論結果,決定更改組織架構,以因應現今產品線與市場的諸多變化。至於新的組織圖,當然是由我負責研擬。
但我卻在會議結束後的一個星期前,罹患了嚴重的工作倦怠症。每天一踏入辦公室,就是搖著筆桿,盯著公司舊有的組織圖發呆。當然由於我還有其他業務,不可能一直這麼做。但大部份時間都是處在頭腦空轉的狀態下,這已嚴重影響到我的工作進度。
至於「發病」的原因,到目前為止我還想不通。不對,或許是我一直壓抑著自己,不去思考罷了。
我對自己的工作待遇並沒有什麼不滿,以一個大學傳播學系畢業的人而言,在十年內爬上現在部門主任的位置,縱使不算是什麼輝煌的成就,但也還算過得平穩,更何況我對自己的能力也相當有自信,到目前為止,工作上並沒有什麼不順遂的地方。
但是,最近卻總是有一個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平凡,沒出息的傢伙。
你真的覺得現在這樣子適合你嗎?你不是想要成為劇作家,寫出許多膾炙人口的劇本嗎?你何時變成只求薪水穩定,犧牲理想的庸俗之徒?如果人生是一場馬拉松或格鬥技,那你就是與大部份的人打成平手。一直只是打平的話,勝率是零唷!只是跟別人打平也就罷了,你想輸給「那個人」嗎?那個你不願認輸,誓言超越的那個人?還是說,你仍只是想與他打成平手?
幹下去吧!擊倒他!
坦白說,我完全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那樣的聲音出現。我承認我在團體中的競爭意識並不強烈──只要自己過得還算可以,我就什麼也不在乎。從未想過要強出頭的我,對於和其他人「打成平手」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至於聲音裡所提到我一直想要超越的「那個人」更是絲毫沒有印象。有這麼一號人物存在於我的人生中嗎?
不過,那個聲音所提到我想成為劇作家的理想,倒是說中了幾分。
幹下去吧!擊倒他!
這又是什麼意思呢?會是什麼訊息,抑或是警告?
在這幾天的日常作息裡,每當一被這個聲音騷擾,我的生活就開始亂了步調。緊接著就是毫無幹勁的工作情緒,藍天怎麼看都像灰色。明明才剛睡醒,頭腦卻昏沉得好像熬夜唸書一樣。最後就是莫名其妙的精神倦怠……。
這樣的情形已經持續一個星期左右,並嚴重影響到我的生活。我覺得自己快要精神崩潰了。
※※※
為了揮除腦中的閉塞感,起身打算到一樓的大廳去透透氣。當我前腳甫跨出這個約四坪大的空間時,一陣清澈的聲音從右手邊傳來。
「馬克。」
我將頭瞥向右方,一位臉上略施淡妝的女性身影映入我的眼簾。手上拿著成疊的文件,身穿淡藍色的套裝,搭配粉白色高跟鞋──她是我們公司的人事專員,專門負責人員聘僱的業務。
我收起內心低迷的陰影,端正了臉,擺出一付僵硬的笑容。
「哦,是琳達啊,午安。」
「午安。」她略微向我點了點頭。
「找我有什麼事嗎?」
「是這樣的,今天四點的時候,新聘任的行銷部主任會過來。原本是預定由總經理親自與他面談,但中午總經理接到一通董事長打來的電話,希望總經理和他一起出席在飯店的會議,所以……。」
「所以希望我能招呼新來的行銷主任,是嗎?」我的表情似乎變得很無奈。
「是的,真是抱歉,我知道因為公司要改組,馬克您最近應該很忙。畢竟是臨時的事,也只能請您幫忙了……。」
我揮揮手。「沒關係,反正這也算是行政事務的一部分。」
「那就這樣了,不好意思麻煩您。」
琳達略為欠了身,向我道謝,接著轉身朝向通往樓梯間的門走去。
我不禁暗自苦笑。
是的,我的名字叫馬克,她的名字叫琳達沒錯,但這當然不是我們的本名。我們也不是外國人。在許多產業(尤其是國際公司)因為企業與企業的合作關係,經常會使用西洋名字,這種情況在臺灣尤其普遍。然而,倒也不至於每個人都這麼做。還是有一些員工在工作時仍使用中文姓名,若要寫英文信件時,就使用該姓名的漢語拼音。
想到這點,我不禁快步上前,對著背向我離去的琳達問道:「琳達,不好意思,請問那位新來的行銷部主任怎麼稱呼?」
「啊?這個……他以前似乎沒有使用英文名字呢。大家都用中文姓名稱呼他,好像是姓袁……?」
「袁先生是嗎?好的。」
我得到足夠的資訊後,便轉身邁向通往電梯間的門。詳細的姓名等待會兒互相招呼時就知道了。
不過,他竟然和我一樣姓袁。一家公司同時有兩個姓袁的部主任,也算是稀有了吧。
我看了一下手錶,時間是下午三點半。
※※※
由於想在面談之前先出去透透氣,我搭乘電梯來到了一樓。
一樓的大廳是挑高的空間,四面環繞著的落地窗清洗得很乾淨,幾乎看不出其存在。外頭的風景雖然仍是科技園區的熙來攘往,直射的陽光對我而言,仍舊帶有幾許魅力。光有太陽這點,一樓的大廳就勝過那冷氣逼人的辦公室好幾百倍了。
大廳的櫃檯前,一位長髮及肩、化著濃妝的女性正在和一位高瘦的男子交談。
我來到正門前的接待區坐下,眼睛朝向四方無意識眺望,藉此打發時間。良久,我的視線瞧向櫃檯。
櫃檯內的那位化著濃妝的女性,是我們的總機行政專員──簡單來說就是坐櫃檯的。她名叫貝琪,有時公司內會有她廣播的聲音,不過我聽到她的聲音,通常都是她將電話轉接給我時居多。
至於另一位男性因為背對著我,看不出容貌,不過我想應該不是公司內的員工。他先前和貝琪兩人不知交談了些什麼,此時貝琪正拿著電話開始撥號,似乎是訪客──我這麼想,應該是想找我們某位員工的吧。
過了大約七、八秒,貝琪什麼都沒說就掛上了話筒。
「不好意思,我們的行政部主任似乎不在座位上耶。」從沙發上隱約可聽見她的聲音。
「這……真傷腦筋,人事部的小姐通知我等一下要面談的啊。」
等等……行政部主任?面談?
意識到那位男性要找的人是自己,也大概猜到他的身分,我從沙發上站起來朝向櫃檯走去。
「啊!人不就在那兒嗎?」
貝琪發現到我的存在,大聲呼喊:「馬克,這裡!新來的行銷部主任要面談了唷!麻煩你了。」
就在此時,男人也回過身來,我因此看到他的身材和形貌──臉形方正,下巴留著一小撮鬍鬚,鬈髮。黝黑的膚色顯得格外健康,燙得筆挺的西裝外套更顯出自身的品味。
「你好。」
我們兩人幾乎是同時拋出這句話,也同時伸出右手。然而,想要互握的手卻在半途中不約而同地變了姿勢指向對方。我可以觀察到對方的表情很明顯地驚訝不已,我想我也是一樣吧。
「你,該不會是……?」
我發現眼前的這名男子,曾經存在於我過去的記憶。
此時,那陣惡魔的聲音又在我耳邊響起:
幹下去吧!擊倒他!
否則……你會被他擊倒!
★-夜-
我們在二樓會客室進行的面談,一直持續到晚上七點。
這段時間內的話題,除了公司制度、環境介紹,以及其他新聘員工須知外,大部份都繞著我們過去的回憶打轉。事實上,後者幾乎占了前者的兩倍時間。
隨著與對方一點一滴的交談中,我慢慢喚起自身過去的回憶,也喚醒了內心的某樣「東西」。
那個男人名叫袁浩德,是我在大學時期的同學。
我在大學的同儕團體中是個不怎麼突出的人。課業成績中規中矩,不算頂尖,在領導能力與他人的互動方面,也與一般人沒什麼兩樣。講明白一點,就是個沒什麼特色的人。這種人在團體中雖然不至於被遺忘,卻也不會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當日後被同學們問起我時,應該也只會回答「哦,他呀……是我大學同學」這一類沒有任何褒貶的話吧。
當時的我對於這樣的自己,倒也沒有什麼不滿。我的想法是:只要在團體中專心做好自己的本分,那也就夠了。「競爭意識」對於我而言,幾乎是絕緣的一個名詞。
我應該是缺乏積極性吧──當時連自己都是這麼認為。
直到我遇見袁浩德那傢伙。
他是在大學二年級時轉入傳播學系的,我與他認識也是在那個時候。當第一次見到他時,只覺得他那睥睨一切的眼神帶著冷笑,似乎是針對我的一種挑釁。後來我才知道當時的感覺一點也沒錯。
每當我與身旁的同學交談時,他總是會突然找個機會插嘴進來,接著開始取得談話的主導權,將原本與該同學談話的我,就這麼冷落在一旁。許多時刻,我與別人的情感交流就是被這麼硬生生給奪走的。當我與稱之為「朋友」的團體一同相約出遊時,他也總是會參一腳進來,然而與其他人融洽相處的他,卻從來不跟我說話。就是因為這一點,讓我覺得他似乎是針對著我而來的。
當我發現跟我主動說話的「朋友」越來越少時,我終於看清他這個人的本質。
是的,他是那種會搶別人朋友的人。
我原本以為這種勾心鬥角的行為只存在於女性世界,沒想到自己也嘗到這種黑暗的滋味。
我一直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我一直認為是前者),都對我的人際關係造成嚴重的影響。至此,我開始對他產生敵意。
如果只是刻意疏遠我也就罷了,但卻讓我發現他更為卑劣的行徑。
有一次在系辦的自習室,我正在與隔日即將繳交的統計作業拼鬥。當時自習室只有我與他兩個人。我因為一題令我絞盡腦汁的題目,耗費了一個小時的精神。
這時我的眼角瞄到他手中的活頁筆記本。他在那題的空欄上已經填好了解答,正準備著手計算下一題。
我把心一橫,向他走去,以最為謙卑的態度向他求教──結果當然是吃了一記閉門羹。
他冷淡地說了一聲:「抱歉,我要走了。」便匆忙拾起置於一旁的筆記本,卻不小心手一滑,將筆記本掉在地上。
我為了表現一絲最後的善意,彎腰幫他拾起,就在此時,我卻偶然瞥見令我憤怒的事實:在他過去的習題解答裡,有某幾頁的內容似曾相識。
我不記得有把作業借給誰謄抄過。不過,我放筆記本的櫃子一直都沒有鎖……。
那時,我一直盯著那本筆記本,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你要看到什麼時候啊?」似是發現我的心情,他一把從我的手上把筆記本搶回,然後便轉身跑出自習室。
我盯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腦海裡只想到兩個字。
無恥。
※※※
除了前述的那件事以外,還有許多事不勝枚舉。包括廣告拍攝用的點子被他竊取,他的分數卻比我高(或許他融合了自身的創意,然而主要的核心仍是剽竊我的構想);分組專題他啥事也沒做,仍可以得到和該組組員一樣好的成績;至於考試作弊就更不用說了,那不是他那種頭腦可以寫出來的答案。
也不知道是從何時開始的。我變得想要在各處都超越他,將他那得意洋洋的面皮扯下,然後撕個粉碎。從這個想法在我的內心萌芽開始,我就像是著了魔似地,在各方面不斷努力著,想要超越那個將別人的心血偷走,卻還得意洋洋、毫無愧疚感的人。
他似乎也發現到我的想法。當我第一次在學期末拿到系上前五名的成績時,只記得他當時看我的表情有略微改變。之後開學的第一次分組上臺報告,他馬上還以顏色,以絕佳的台風獲得老師與其他學生(除了我之外)的滿堂喝采。我們就這樣一來一往地相互較量著。不過,這絕對不是所謂的良性競爭。
因為我贏過他一次之後,開始變得很痛苦。
此後舉凡大事小事──小至學期中一份簡單的報告,大至一個學期的期末總成績──我都很想贏過他。當時的我或許已經陷入一種行為意識:彷彿我若不贏過這個不勞而獲的人,我就無法證明我之前的努力都是有意義的。對「自身的努力」這幾個字的堅持,或許就是我對他產生競爭意識的主要原因吧!也因此若我在努力過後仍無法擊敗他,就算只是平分秋色,我也會在事後相當沮喪、懊悔。
或許你會覺得,這是我為了自己無聊的自尊心,而產生的病態心理。
沒錯,我得承認這的確是一種病態。但也只有袁浩德這個人能挑起我的症狀,將我那顆嫉妒與憤恨的心狠狠地扭轉、揪結。
每次與他的大大小小競爭,最終多半以平分秋色收場。報告、考試、專題、系學會幹部……噢!還有那些他媽的該死的「朋友」,都被他拉攏過去了!
大學生涯的後半期,我就在這樣重複著汗水與絕望的惡性循環中度過。
我想,我那個時候真的是著了魔吧!
※※※
原本在畢業過後,大家各奔前程,這段往事我可以就此塵封在回憶裡。
然而,上天卻不想讓這齣戲碼就此落幕。睽違了十年之後,我和他在同一家公司重逢──我們又站在同樣的地位,搭著同樣的一艘船。
我在一樓大廳見到他的時候,只覺得眼前這個人很眼熟,過了大約兩、三秒,我才慢慢想起他是袁浩德。事過境遷,我幾乎快忘了他的事了。不過,對方似乎更為嚴重。
「唉呀,您是哪位?好像在哪裡見過啊……。」他的嘴角浮現困惑的微笑,似乎不是在裝模作樣。
「我是您的大學同學。」
我立刻將名片遞了過去,並且表明自己和他過去的關係。如此坦率的反應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雖然之前對他的不快感仍在,但經過歲月的流逝,或許再深的恨意,都可以裝作若無其事地深埋在心底吧。
他接過名片看了我的姓名後,眼光閃爍了一下,擺出一付豁然開朗的表情說道:
「喔唉呀,是你啊,畢業以來好久不見了……現在如何呀,等下來敘敘舊?」
「如你所見,馬馬虎虎。」對於展現出朝氣的他,我也壓抑著自己,極力擺出自然的模樣。
接著我們兩人走樓梯上了二樓,開始預定的面談。我和對方在大學幾乎沒講過幾次話,是以近乎仇敵的關係對立著。或許這次面談所占的時間,比過去和他單獨說話的時間還來得長也說不定。
我得一面裝作心平氣和,一面先和對方談論公司制度、商場情況等話題才行。我這麼告訴自己。
公司的話題結束之後,緊接著談到我們大學的生活情形。
他提到了一些我們大學生活中所發生的事,不過都是一些話家常的瑣事。我想他應該是想避重就輕,避免提及傷感情的事,以努力維持這段談話的和諧。然而,隨著他逐漸說出越多的瑣事,我的腦袋卻不知怎麼地開始自行想起過去那些不愉快的種種。
該死,不要讓我想起來啊!
我的腦袋漸漸形成一種不自然的東西,正不安地蠢動著。
「對了,你平時除了上班之外,有做些什麼消遣嗎?」彷彿是察覺到我祟動的眼神,他從大學生活的話題岔開,開始談起日常生活的事。
「除了看電視節目之外,頂多就是讀讀小說吧!」我虛應了一下。
「小說嗎?嗯,我最近在利用空閒時間寫劇本……你知道最近有個劇本徵文的新人獎吧?我就是打算投稿那個,如果成功的話,劇本還有被電影公司採用,拍成影片的機會哦!別看我這樣,我可是有志成為一位業餘的劇作家呢。」
「你說的那個徵文獎,是指創禾文化所舉辦的……。」
「啊,你也知道嗎?」
我當然知道。我很想這麼說,但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成為一名劇作家,是我從小學就開始的夢想。自進入大學就讀以來,我就以一定的速度持續創作著,完成的作品若自己感到滿意,就以筆名投稿到大學的校刊,或是社會團體所舉辦的相關徵文活動。自畢業後也持續創作著,然而參加文學獎的結果,總是令自己感到失望。我只好每次都努力安慰自己:是自己的功力不足,再加把勁努力,下次一定可以入選。
袁浩德說的那個新人獎,我當然也知道,而且最近正在構思投稿的題材。
他剛剛的意思,是已經開始動筆了嗎?
這麼一來,我們又是競爭者了。
不行,不能輸給他……。
接下來的談話,由於我的思考一直被這件事所占據,因此對談話內容沒有半點記憶。
到了七點,他才一邊看著手錶,站起身對我說:「啊,不好意思,我晚上有事得先離開了。」
「我……我也是。」我從恍惚的思考狀態回過神來,也急忙起身。
我們回到一樓大廳,一起步出大樓東側的後門。戶外的天空已染成一片藍黑色,冬天的夜晚總是來得特別早。
「要搭個便車嗎?」
「不用,我自己開車。」
他搖了搖頭,作出揮手欲道別的手勢。我也跟著舉起了手。這時他突然放下揮動的手,嘴角上揚,說道:「沒想到十年後,我們又在同一家公司見面了。真懷念以前我們互相競爭的日子啊,從今以後我也不想輸給你,我會更努力,你也好好加油吧!」
他說完這些不知是挖苦還是激勵我的話之後,轉身走向他的進口車,打開車門後開車揚長而去。留下我一人佇立在原處。
此時,我的腦袋幾乎一片空白。只有方才他殘留在嘴角的一絲笑意,依然深深烙印在我腦海。
那就是我大學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感覺。睥睨、帶著冷笑的眼神……。
※※※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後,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感覺自己被逐漸成形的陰影給纏上了。
一樣的公司、一樣的部門主任職位……。
一樣成為劇作家的志向……。
和我一樣,開的是進口車,穿的是同樣品牌的西裝……。
每次與他的大大小小競爭,最後多半以平分秋色收場。
只要他出現在我面前,我的生活就沒有平靜的一天。他就像是我的夢魘,不斷地啃食我的生活,當我試圖以贏過他來撫慰自己的自尊時,卻又陷入另外一陣絕望……。
他今天離去時的眼神和冷笑,就像催化劑般,開始助長我那團陰影的形成。
最後,那團燃燒的東西終於從胸口竄升上來,直衝我的腦門。
我終於有永遠可以贏過他的東西了。
「殺意」。
〈火之闇之謎之闇之火〉第一章 火之闇
時序進入九月。
※※※
剛落完一陣細雨的夜空,不知經過了多長的時間,潮濕的痕跡才稍稍淡去;只剩那輪皎潔的明月,仍像被水浸濕般不斷暈散出淡藍色的冷冷光霧。
踱著緩慢的步伐穿越低矮的灌木林,途中只能依稀見到遠方那盞幽微的黃燈。
那是緊靠在獨棟住宅旁,一棟用紅磚架構的木工廠。
「但是,再這麼下去不又重蹈覆轍了。」
「真是殘忍吶。如此登對的兩人被拆散了,哎呀,那情景實是叫人難以想像。」
還未走近,已看見半拉下的鐵門旁待著幾個抽著菸的年輕男人;眾人大聲嚷嚷,高談闊論地相當熱絡。
※※※
「怎麼?發生了什麼事這麼嚴重,工作完了都還不回家?」我說。
「就等你啊!都到了還不說一聲。」
褐色工作服上沾黏了許多木屑,抓著毛巾的手鑽入汗水淋漓的上衣裡側,使勁拭去夏夜濃厚的暑意;其中一位帶頭的男人一見到我,馬上停止手邊的工作,向我踱步而來。
「阿昴,來給我們探班啊?」
周彥儒,他是我因工作認識的一位好友,任職於這間小小的「光藝工坊」;說是木工廠倒也尚未到達那樣的程度,主要還是替人製作一些特別的木製器具,偶爾也自行設計一些精巧的玩具、擺飾,陳列在工廠前半部隔開的展示間裡出售,或經由其他通路向外販售;因不走大量製作的方向,目前充其量也只不過是間小小的私人工作室。
※※※
「也是。不過今天主要是來拿我跟你訂的東西。」我一邊說著一邊將提著塑膠袋的右手舉至他的眼前;袋子裡裝的是剛從一公里外的超商買來的幾罐啤酒及零食。
「給你們買來的,夏天還是喝冰啤酒最棒了!如果工作做完了就來喝吧。」
「冰?一點都不冰啊?」他迫不及待打開瓶蓋,張嘴就灌了下去,起伏著的喉頭讓人看了就覺得這夏夜似乎也變得清涼多了。
「這附近偏僻極了,若是買得到啤酒我也想買。走這一公里的路,連冰的都變成熱的了。」
我也抓起一罐啤酒。
果真,不冰了。
即使鋁罐表面仍不斷泌出透明的水珠。
「你們也來,工作了一整天,好好放鬆一下吧。」
領著我坐在鐵門邊尚未經過加工處理過的原木上,眾人開始趁著夜漸深沉的涼意,喝酒、聊天,讓繃緊了一整天的身軀稍稍褪去些許疲勞。
「剛才到底在聊些什麼事?瞧你那忿忿不平的模樣……。」
「這個……。」
「其實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啦。」周彥儒面露意味不明的苦笑。
「好吧,我說,但可要注意別在老闆面前提起這檔事啊。」另一位名叫李憲彰,身材魁梧的工人壓低音調說。「近來他已被煩得無法好好過日子,實在是不想挑起他更多痛苦,說不定哪天心情不好,關了這工廠也說不定。」
「這麼嚴重?」
「至少要是我的話,早就發瘋了。他能撐下去已經很了不起了。」他口中說著話,手中的動作倒是沒停止;只見他點了枝菸,抽了一口,就擱在空了的鋁罐頂部。
菸頭一明一滅地閃著橙紅色的光,在這片朦朧黑暗的荒郊野外格外顯得注目。
「老闆前陣子交了個女朋友。只是就在要論及婚嫁的現在,他母親突然出面阻止,據說是已為他找了更好的對象。這種事怎是其他人說得準的,合適不合適是要看個人的感覺吧?他母親的個性是超乎常人的偏執,對她說什麼也沒用;說得越多,她就越是認為是要忤逆她,要攻擊她,總之,在她的論點之前,提出疑惑的每個人都像是敵人一般,將招致她的怨恨。實在是個倔強、偏激又可怕的女人。」
他用雙指挾起空燒著的菸,「啪」一聲,前端固定成條狀的灰燼彈至泥土地面上。
又吸進濃濃的一口煙,安靜中聽得見幾聲細微的爆裂聲。
※※※
「他們終於不得不考慮分手了,全都是因為他母親接連鬧事的關係;先是從南部專程北上,三不五時跑到工廠來大吵大鬧,不是說要自殺,就是說要放火燒了廠房,沒有一次不搞得烏煙瘴氣才肯罷休,工作也就此耽誤了;不過,這還算不上是嚴重的,延宕的工作行程可以在之後辛苦工作來彌補,但是,心裡受到的創傷可就不是那麼容易能撫平的了。」
「怎麼說?」
「這太荒唐了。」李憲彰把菸蒂往地上一甩。「前幾天,他母親不曉得透過什麼關係拿到他女友的地址,也不知道腦中到底在想些什麼,居然在皮包裡藏了把菜刀,搭著車就直接衝到人家的家裡;正當他女友解釋倆人目前已不再是男女朋友的關係,他母親卻是一句話也不願相信,最後乾脆就拿出那柄尖刀進行威脅啦!結果鬧到警察局去,還得要自己兒子去收拾殘局;聽說那女孩事後因受到極大的驚嚇,整個人也變得不太正常,目前正在進行心理治療。好端端的一個女孩,偏要傷害到這般悽慘,未免也過於狠毒了。」
「也不想想自己兒子有不能說話的毛病,遇上一位肯真心相待而不是只貪圖金錢的好對象,有什麼好不滿足的呢?」周彥儒也同聲附和。
儘管他們說得斬釘截鐵,我心底倒是生起了不少疑問。
「不能說話?」
周彥儒喝酒的動作停止了一會兒,移開的視線也重新回到我身上。
「你不知道嗎?我們老闆沒辦法好好說話,不過好像並不是因為身體有殘缺的關係,似乎與心理方面有所關聯吧。像是受到挫折或刺激那樣的原因,導致無法藉著口舌傳達話語,張開嘴也只能發出『咿咿啊啊』這些無法成為句子的聲音。但據說他小時候並沒有這種毛病的。」
「原來如此。」我說。「之前跟他只有一面之緣,單單只有點個頭打個招呼,全然沒想到他竟不能說話啊。不過,如此一來就更是無法好好跟母親解釋清楚,實在是辛苦他了。他還待著吧,要不要請他一起來?」
另一位工人想了想,說:「這幾天他根本就是將自己鎖在房間內,一個人悶悶地工作著,現在應該還待著吧;剛才經過後頭拿染木劑的時候,燈好似還亮著……。」
「我去叫他吧!跟大夥兒聊聊說不定會開心一點。」李憲彰搶先一步擔起重任。「如果他要一起來的話,待會我們就一起開車進市裡好好玩玩。」
他的話尚未說完,人就沒入那彌漫了整條小徑的黑暗。
小徑通往廠房後頭的小屋。
仔細聽的話,可以聽見那順著風傳來的機械運轉聲,小聲,卻無比清晰;金屬與木頭沉悶的碰撞聲與夜晚靜謐的荒野景色相比,是相當格格不入的,巨大而奇異的存在感。
※※※
「就算能靠說話解釋清楚,他母親也是聽不到的。」周彥儒儘管喝了一些酒,卻看來一點醉意也沒有;用異常明朗的聲調繼續補充剛才未完的話題。
「因為太過於倔強的關係嗎?」
「也算是一個原因吧。但其實是還有其他緣故的。」
「哦?」
「他母親一直被重聽的毛病所苦,從前受傷的後遺症似乎或多或少地影響了她雙耳的功能,剛開始確實是沒那麼嚴重的,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之後竟一度惡化到相當嚴重的狀態,要是不戴著助聽器就幾乎聽不見大部分的聲音;這樣的人難免會因為聽不見他人說話而顯得疑神疑鬼,又加上她那偏執、善妒的個性,會如現在般歇斯底里地像個惡鬼,也不是無法想像的。」
他與老闆是學生時代就認識的好友,才對所有的緣由瞭若指掌吧。
「想來也挺可憐的,覺得痛苦的人又帶給他人更大的可憐,不斷輪迴的惡性循環。」我說,雖然與話中主角並不熟,卻也感到相當沉重。
「還有啊!其實老闆的女朋友就是王世翔的妹妹,他們因為這件事吵翻了,唉啊,我看這間工廠是凶多吉少了。」
「王世翔又是誰?又怎麼凶多吉少?」我問道。
「噢,忘了你們還沒見過面;他是與老闆一同創業的夥伴,同樣也是學生時代就認識的好友了,因為老闆不方便說話的關係,他總是負責接洽的工作,說起來還比老闆辛苦多了呢。只是啊!將自己的妹妹介紹給自己的好夥伴,卻落得這樣淒慘的結果,他們之間吵到幾乎就要決裂了呢。因此我說這間工廠凶多吉少,這幾天他忙著照顧心愛的妹妹,也無暇到這裡來,我看大概沒什麼機會能介紹你們認識了。」
「這倒是沒什麼關係。」我說完,將罐子裡僅剩的最後一口啤酒,一口氣全喝下去。
喉嚨整個變得溫暖,該是稍微有些醉意了。
「只是希望這一切能就此好轉啊。」我說。
因為待會兒都還得各自駕車回家的關係,眾人之間對喝酒這檔事似乎存在著默契──皆只喝了一罐之內的份量──以避免若是不小心醉了,也許會給彼此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尤其在連日工作後,終於可以歇口氣的現今。
「要是老闆還是決定要待著,那麼留下來也沒啥意思了!還不如早早回家休息,準備迎接接下來可能“又”要無緣無故被搞得一團混亂的工作。」周彥儒說完,因無力而鬆弛的臉孔讓他看來更累了。
※※※
沒過多久,李憲彰那龐大的身軀,終於由小徑的陰影中鑽出。
結果如周彥儒所想的,老闆對結伴出遊的事沒有興趣,方才預定的行程也就這麼取消了;大夥兒又聊了一陣子,就一個個駕車下山、返家了。
輕風撫觸,簷邊垂下的蔓藤搖曳不已。
此刻已近淩晨時分。
然而,那坐落於工廠深邃角落的小房間,仍持續傳來機器運轉的細微鈍響,恣意流洩在夜的朦朧中。
屋外──。
滿月運行到高空,天幕明亮到彷彿就要發生什麼不可思議的事般。
「發生不可思議的事?」
透過後照鏡,望向那仿若黑色巨大方塊般的工廠時,我的心底莫名浮現這樣的念頭。
※※※
預感果然成真了。
隔日,才因映入窗子的日光過於強烈的關係而醒來的同時,就接到了木工廠發生火災的惡耗;看了手機螢幕上顯示的時間以及資訊,這才曉得因宿醉而睡到中午才醒來的我,錯過了好幾通電話。
一共八通,全都是周彥儒打來的。
「究竟是多麼嚴重的事,必須連打八通電話?」
剛剛打來的電話,也沒講出目前處理的情況就掛斷了;只能由急迫的語氣大概猜測這突如其來的災禍現今尚未平息,以致於現場還是相當慌亂的狀態。
越是猜測,心底的不安就越顯濃厚。
我簡單收拾一下,馬上驅車前往火災現場。
※※※
遠遠就看見那由地面往天空蔓延的灰色雲朵。
「嘿。」
「你來了啊,這時還要你來幫忙真不好意思,不過……。」在車才剛剛停妥尚未熄火的時候,周彥儒即刻就認出我來了。「火還在悶燒中,現在還在等消防人員將火撲滅後,我們才能進去。」
朝燃燒著的廠房望去,駭人的火光染紅了背景蒼鬱的山坡綠樹;由屋頂、窗口竄出的黑煙薰得人眼淚直流。
「怎麼會這樣,昨天不是還好好的嗎?」
「我也不知道。今早王世翔來開門時,才從窗口冒出的濃煙意識到廠房裡頭正悶燒著,結果……結果火一下子就蔓延至目前這個狀態了。我趕過來看到時,還一時無法反應過來,根本不知該怎麼辦?第一時間趕緊打電話給你,不過好像也沒什麼意義。怎麼辦?」他說罷,頹坐在地面上;滿頭淋漓的汗水順著頭髮滴落在粗框眼鏡、肌膚以及衣物上,感覺上心情要平復下來還要一段時間。
「去旁邊休息一下。在這裡乾著急也不是辦法。」我說,一把扶起了他。
突然,一股熾熱無比的空氣向我洶湧推進,廠房隨之發出牆壁倒塌的巨大碰撞聲,赤紅的火燄從夾縫中猛地竄出。
在場的人無不驚叫著倒退幾步。
※※※
「不要再靠近了。」最靠近工廠鐵門那方的人群裡,傳出了喝止聲。
幾個消防人員聯手架住一位意圖闖入火災現場的年輕男人。
年輕男人身上的白襯衫滿滿地沾上了髒汙,拼命朝早已被火焰吞蝕的房間入口揮舞的雙手讓他的背影看來格外顯得瘦弱矮小。
「王世翔,行行好,不要給他們造成困擾了。」一直站在一旁的李憲彰,也馬上出面阻止。
他那孔武有力的身軀,果然使得被緊緊抓在懷中的年輕男人不再掙扎。
只是才過一陣子那名叫王世翔的男人,又扭動著身軀試圖掙脫。
「不行啊。錢……錢還在裡面。」他大喊著。「裡面有兩百萬啊!」
「兩百萬?為什麼會有這麼多錢?」李憲彰的語氣充滿疑惑。
「昨天老闆領出來的,再不把錢拿出來就來不及了啊。」年輕男人一面說著,又趁隙想衝入火場。
只是,才一會兒又給抓住了。
※※※
被火焰所包圍的方塊般的建築物內發出「轟隆轟隆」的爆炸聲,地面也隨之震動,由那情景看來,就算幾秒後整棟工廠突然倒塌也不讓人覺得驚奇。
這樣的情況已維持了好一段時間。
※※※
不久後,因時間漸晚而變得昏黃的天空降下了雨。
像是等待著建築物燒至完全毀壞的程度似的,雨來得極快,白花花的霧氣頓時彌漫了整座廠房,由逐漸暗去的火光可以得知火場正持續冷卻中;只是對我們而言,一切都太遲了。
強烈的火勢終於給順勢控制住。
不到一小時後,火完全熄滅;只是,僅僅一天,工廠由原先乾淨的模樣化為一堆廢墟。
這時,在這工廠裡任職的每個人也幾乎全到了。
只剩一人。
那人便是老闆──伍勝德。
※※※
火場完全冷卻後,消防人員踏入已形同廢墟的廠房進行搜查;在尚未確認現場是否安全前,我們是不被允許進入的,因此我們也只有待在外頭乾著急,全然不知廠房內部的情況。
──到底燒到什麼程度?機具毀損到什麼程度?還有最重要的,那兩百萬是否完好無缺?──越是去猜測,濃烈的不安就越是逼得人不得不萌起逃避的念頭。
再沒有人吵著要進廠房一探究竟,就連先前幾近歇斯底里吵鬧著的王世翔,也乖乖閉上嘴蹲坐在因雨水而潮濕的泥土地面上。
彷彿一片空白,我們之間唯一有的只是那死寂的沉默。
「老闆呢?」李憲彰先是開口。「他人呢?到底死哪去了?」
「電話打了,卻一直都是關機的狀態;去後面增建的小屋子找也不見人影。」周彥儒回答道。「有沒有人知道他會去哪裡?事態危急時卻不在,實在是……。」
「我受夠了!」王世翔怒氣沖沖的大吼。「搞什麼嘛。前陣子將大夥兒搞得雞飛狗跳還不夠,真有事情時也幫不上忙,我老早就討厭他了。噢,我看那兩百萬一定燒得一張也不剩了。」
「他為什麼要提錢?還有,為什麼你知道那筆錢一定還在工廠裡?說不定……已帶走了也說不定。」周彥儒問。
「怎麼可能,這麼大一筆錢,他又說是今早要交給客戶的;我昨天下午接到他的傳真通知,也不管我答不答應,他就從銀行提領一筆預備用來擴建工廠的基金;你們想想,這麼大一筆錢,不鎖在櫃子裡,要放在哪?」
「他這麼做卻未曾告知我們,真是令人難以置信。他真的這麼做?」
「當然,我查過帳戶了。真該死,要是那筆錢都給火災燒掉了,乾脆連他也一起葬送火窟,一起陪葬好了。」王世翔咬牙切齒的,揪緊了的五官在昏暗的燈光下令人毛骨悚然。
然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卻是他的發言。
「死一死好了。」他又說了一次。
這次則是冷冷的語調。
方才還在對話著的眾人無不因此而露出懼怕的神情;陰冷的氣氛頓時籠罩了現場。
話或許說得過於激動而偏執了一些,但,他也確實提出了一點,雖然可怕卻極度可能成為現實的一個問題──會不會有人待在廠房裡頭呢?──
只要一想起,脊背就不自禁地打了寒顫。
※※※
答案在幾分鐘後揭曉了。
一名消防人員朝我們奔來,氣喘吁吁地說明在廠房內發現了屍體,希望我們能指派幾位對內部較為熟悉的人,跟他們一同進入現場進行初步的勘驗。
在工廠任職的工人們幾乎全進去了,我也跟在周彥儒後頭戰戰兢兢地踏入那一片已被燒得焦黑的廢墟。唯一留在外頭的只有剛才還憤怒地詛咒他人的王世翔;只見他渾身顫抖地跌坐在鐵門旁,口中喃喃自語地不知在唸些什麼。
散落一地,燒得焦黑乾裂的木材,已被消防人員成堆丟至牆壁邊;透過手中的手電筒,可以看見前方已被整理出一條僅能供一人勉強走過的小路,其餘的諸如機器、架子、櫃子以及電視機,要不是被塌下的天花板覆蓋,就是已被燒得喪失原貌,建築內部彷彿是扭曲變形的異空間。
廠房內是異常的黑。
原以為天色已暗至若無手電筒就伸手不見五指了,然而往入口望去,外頭仍有落日的餘暉在照耀著,原來是黑色的焦炭遍布了整棟建築的內部,就連未破的玻璃也都沾了一層燃燒過後的殘留物,黑黑黏黏地,遮蔽了由外向內透入的光芒。
建築物內部就像身處於無光的深夜般。
就在這黑暗的最深處,那聚集了好幾位消防人員的房間裡,視線所及也全都是焦炭的黑。
唯一不同的是,地板上多了兩個奇異的物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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