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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貓

書籍編號:003

作者:施達樂

封面繪者:林崇漢

美術設計:楊曉惠

責任編輯:吳令葳

出版日期:2008-11-24

ISBN:9789866591228

定價:280

販售地點:書局,網路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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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溫世仁武俠小說百萬大賞 評審獎】得主出版品
著名武俠評論家 陳曉林推薦


以「台客武俠」號召天下,既寫實又虛構、有武俠也柔情的台灣本土傳奇小說

十九世紀末,是鐵血宰相俾斯麥、遺傳學之父孟德爾、推翻日本幕府的桂小五郎、日本帝國海軍之父坂本龍馬、慈禧太后和孫文的時代,也是本書主角林小貓的時代。

林小貓(1865--1902)生於萬丹,少年時拜師練藝,習水滸英雄人物「宋江」所傳之「宋江陣法」與客家庄「流民拳(流氓拳)」,身懷絕技「沒羽箭(擲石子)」,於阿猴(今屏東)行俠仗義,有人說他是「英雄」,有人說他是「鱸鰻」,小貓不管那麼多,只說:「我就是要保護阿猴人、保護台灣人!」

當小貓遇上東港美女阿會(Hana),雙方你來我往,小貓招招中劍,卻是愛來愛去、甜蜜蜜的劍法,但阿會是日本劍客野村的小妾,野村「示現流星切」遇上小貓「客家流民拳」,誰會贏得如櫻花般綺麗的阿會將?

「俠客行,台客也行!」作者藉小貓的傳奇故事和任俠仗義的俠客性格,效法司馬遼太郎描寫時代英雄人物的精神,將台灣和十九世紀末之東亞大時代背景連接,佐以中國武術名家霍元甲、黃飛鴻來台與小貓之交流,處處皆充滿對台灣、阿猴的愛與熱情。



追尋「海角七號」的原鄉之愛
俠盜與流氓、祕劍和紅顏
劍一瞬,愛亦一瞬  超華麗台客物語
 

施達樂
台灣阿猴人。台大商學博士、康乃爾電機碩士、台大電機畢。專長科技管理、多媒體系統等,學術著作23篇(含SSCI)。創辦科技事業數家,數年前悟「謬作京華名利客」,封劍歸隱,返鄉教書至今。好打電動、妄議嘲世。以司馬遼太郎為師,寫俠寫志,樂此不疲。
讚~!
推薦序 陳曉林
自序 施達樂
登場人物
序曲——時代
一 貓臉
二 流民
三 花見
四 聖寵
五 毒
六 春帆
七 呼群保義
八 血債
九 突圍
十 回歸
十一 再會
十二 女人香
十三 樂土
十四 不留皮
終曲——會之歌
後記

參考文獻

推薦序-亦狂亦俠亦深沉——《小貓》蘊涵了大歷史1/2
推薦序

亦狂亦俠亦深沉——《小貓》蘊涵了大歷史

從本書所刻畫的人物典型及所反映的時代風濤看來,一個堪稱現成的書名會是《林小貓正傳》。然而作者只以《小貓》名之,揆其心思,或是不願予人以有意無意因襲已成經典的《阿Q正傳》的印象;或是想要在看似輕飄的名字與實質沉重的內容之間,形成某種不可承受的反差;亦或是由於援用武俠小說的敘事形式,所以不擬引入正經八百的「正傳」之類名目。
但無論如何,《小貓》的創作企圖其實非同小可,所表達的內涵則為武俠小說這個「文類」,增添了頗為耐人尋味的新面向與新風味。

武俠面臨的挑戰

事實上,武俠小說這個「文類」,在經過長達半世紀的發展與演變,尤其,在諸如還珠樓主、金庸、古龍、梁羽生等宗師推出各套經典巨著,而黃易、溫瑞安等健將再各自尋求突破創新之後,已有難以為繼之勢。而在各項可能的試探中,如何將具有「現代化」與「本土化」特色的內涵或情節,納入武俠小說的書寫範疇,乃是新生代作者必須面對的嚴肅課題;倘能在這方面取得具突破性的成績,則不啻是為武俠小說別開生面,並可大幅拓展它的讀者群體。
在高度殺傷性的槍炮出現之後,基本上活躍在冷兵器時代的武俠人物便只能淡出了歷史舞台;因此,武俠小說的時代背景往往只能設定在久遠的過去。然而,武俠小說的重點在抒寫俠義之情與俠義之行,「武」則只是行俠仗義的手段而已;進入現代世界後,種種鐵血交迸的歷史風雲與波譎雲詭的紅塵悲劇,更會讓生具俠情的人為之心神激盪,並為小說家提供取之不盡的寫作素材。
於是,如何擴大武俠小說的取材來源,將「現代俠者」這個概念透過成功的敘事藝術凸顯出來,便成為武俠這個文類能否再放異彩的關鍵所在。同理,由於本土化的呼聲響徹雲霄,而台灣本土亦不乏可歌可泣的俠氣人物活躍於民間社會;若能將他們的事跡表述為老少咸宜的通俗文學故事,自也可為武俠這個文類添加源頭活水。

小說串連台灣史

但如何使得「現代化」或「本土化」題材,能夠與武俠小說既有的傳奇性、虛構性、寓言性、象徵性的意含互相融合,形成一個有機的敘事結構,卻委實是高難度的挑戰。正是在這方面,《小貓》取得了相當可觀的成績,故而,它是一部不容忽視的「新武俠」作品。
林小貓的抗日史蹟,凡對台灣史稍有所知者大都耳熟能詳;然而,作者一方面將他的事跡放在甲午戰爭前後的大歷史架構中,藉由對小貓畢生所涉恩怨情仇的展開與歸結,映射了當時世界向現代化軌跡行進時強凌弱、眾暴寡的實況,以及因中國積弱、台人無援、日本處心積慮要殲滅台灣反日義軍,而逼出種種碧血橫飛、浩氣四塞的抗爭。另一方面,更以小貓師兄陳圓的反覆背叛,來對照小貓直道而行、寧死不屈的俠義精神。以人繫事、以事串史的企圖,誠屬呼之欲出。
既然是武俠小說,當然要寫到「武」的部份。作者藉此將台灣武術源流作了一番介紹與爬梳,將「宋江陣」「八家將」等民俗武藝的薰習與林小貓的成長經驗巧妙地嫁接,顯示他對援引本土資源以拓展武俠書寫的視域,頗有成竹在胸的把握。而藉由時空的推移與剪裁,精心表述出林小貓與中國大陸武術名家黃飛鴻、霍元甲等人的交往與遇合,儼然為台灣本土練武人士鋪排了一個「俠義譜系」;這雖在早期台灣的通俗演義之類作品中已有其敘事淵源,但經過作者將之擺在大歷史架構中予以「再創造」,顯然更具可讀性,也更有臨場感。

秘劍、武術、紅顏

相對的,作者為小貓的死敵──在台灣從事鴉片買賣並肆意殘殺台人的日本浪人武士野村彌助,及出賣台灣義軍、背叛台籍師父而投靠野村的兇戾刀客陳圓,也設計了傳自日本名家朧月齋示現流、殺傷威力極大的秘劍「星切」。野村憑此秘劍「星切」橫掃台灣武術界,陳圓向野村騙得「星切」,以此凌逼小貓;眼看小貓已然無幸,在生死一髮之際,卻為小貓的紅粉知己、畢生摯愛他的美女阿會捨身拯救。
「為了期待一生的一瞬,愛之一瞬。」「這就是女人的愛。」在阿會慘烈殉身的時刻,作者情不自禁地插入了這樣的評語或頌歌;就小說的敘事藝術而言,這當然有「過露」的問題,甚至會遭致濫情的批評。事實上,作者在敘事中經常插入類似的主觀感言,正是這部作品最易引致疵議的所在;但弔詭的是,由於這些主觀感言往往與作者所擬主題曲的詞句互相迴響,以致竟形成了這部小說的特色之一。是否可用傳統上評論通俗演義類作品的理念與術語,將之定調為所謂「特犯不犯」,其實是一個值得推敲的話題。

流氓、俠盜、義軍

而作者在刻畫林小貓生來即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之豪俠氣概的同時,也不諱言他是鄉里鄰居公認的「流氓」,並刻意抒寫小貓動輒口吐髒話、行事粗獷的形象與情景。
在台灣民間傳說中,林小貓本就是廖添丁一般的「俠盜」,作者亦不忘在諸多情節中強調他劫富濟貧的行徑;在書中,小貓與那些依附日本統治者,冷酷地剝削貧苦同胞的富商大戶,以及統治者與富戶所飼養的鷹犬爪牙,之所以結下解不開的仇恨,常都是由於他的流氓習氣加上俠盜行徑為對頭們既恨又怕所致。從這個層面看,則《小貓》亦可謂是以小說模式抒寫本土民間傳說中俠盜形象的作品。
出身基層社會、深具粗獷習氣的俠盜,當然不可能表現出「亦狂亦俠亦溫文」的儒俠形象;但豪邁而粗獷的男子漢本色,若加上深情重義、臨難不苟的人格特質,便可讓不少異性從傾心到鍾情。小貓能得到髮妻秀貞至死不渝的真愛,而艷名四播的紅粉知己阿會為他而加入抗日義軍,最後更不惜為挽救他的劫運而當場殉身,皆因他確是始終以真心疼惜她們。相形之下,野村、陳圓之流雖能以金錢或勢力誘惑眾多女性屈從於他們表象的「男性魅力」,其實根本得不到她們的絲毫真心。
草根型的俠盜形象,在受到統治者垂涎的女人肯定之後,他們的事跡才會成為民間膾炙人口的傳奇。林小貓抗日的故事,則因穿插了秀貞遭日本進剿軍無恥地強姦,致在天主教堂的聖母像前悲憤自殺,以及阿會為挽救義軍的噩運,不得不向陳圓獻身供其淫辱等令人髮指的情節,而透顯民間抗日所付出的不只是男兒的熱血與生命,也包括有情有義的女人所流下的斑斑血淚。

劍一瞬,愛亦一瞬

「台灣飄浪兒,撲倒太陽旗」,「只剩一蕊花,哪得再相會?」或許,台灣深層的歷史悲情,正是在草根民間不屈不撓反抗高壓、反抗迫害,以及對背叛者、賣台者展開永不止息的鬥爭中,沈澱出來的心理底蘊。
小貓以得自於家傳與師門的中華武術,佐以他自己領悟、混雜拼湊而成的功法,不但可在屏東山野間領導閩、客及原住民義軍,與擁有大炮、戰艦及優勢兵力的日本派遣軍周旋多年,使其英勇名聲播於全台灣;而且終於在義軍最後覆滅前,奮身破解了日本武界的不傳心法秘劍「星切」,將叛賣師門及義軍的宿敵陳圓當場格殺。
「劍亦一瞬,小貓懂了,全部都懂了。」「這一瞬是無止盡的長,是永恆的一瞬!」作者如此寫道。本來,這分明是傳統武俠小說常見的套語,不足為奇;但與阿會殉身時作者的旁白「為了期待一生的一瞬,愛之一瞬」合起來看,卻頗有既一氣呵成而又相互對映的效果,儼如主題曲及其變奏。

傳奇、寫實、反諷

本書敘事模式的另一特點,是不時從正推展中的情節中岔開,加入針對當前時局予以譏誚、反諷、或諧仿的段落。例如談到下令大開殺戒剿滅義軍的日本治台民政長官後藤新平,便以冷嘲熱諷的筆調寫道:後世台灣領袖人物頗以獲得「後藤新平獎」為榮,更有台人風聞後藤新平家鄉「奧之細道」美不勝收,列為畢生必遊夢想云云,便分明是在冷批李登輝。而「愛台灣就是幹台灣。」因為在台灣話中,「幹」也有「搶奪」或「佔便宜」的意思。這是在譏刺哪一個台灣政治人物,豈非一目瞭然?
因此,就敘事模式而言,《小貓》大抵是三個板塊的組合品:第一個板塊當然是通俗歷史演義或傳統武俠小說的「講古—說書」模式;第二個板塊則是《雙城記》之類西洋寫實主義小說的敘事形式;第三個板塊較為奇特且突兀,即:夾帶著魔幻風格的傳奇之作,且明顯指涉當今政治、社會現象的諧謔與反諷筆法。
這種混合嫁接的敘事模式顯然仍屬實驗性質,所以不時出現令人愕然的突兀與失誤。但正因實驗性強烈,它雖不夠成熟,卻較之講究雕琢技巧的一般長篇小說具有相對旺盛的生命力與感染力;或許,這亦正是作者的本意。

反映大時代的企圖心

而要透過小貓這般的草根人物來映射風雲變幻的大歷史,不能不設計一些銜接點。作者敘述林小貓隱居後壁林韜光養晦時,孫中山聞名往訪,尋求支援革命經費,小貓其時為組義軍抗日已散盡資產,故無法挹注孫中山的革命大業;但在意氣相投下,小貓將珍藏的「宋江陣」圖譜贈送給中山,說明若憑此圖譜加入洪門,必會得到洪門的大力支持云云。深具傳奇意味的中山與小貓之會,雖是小說家言,卻屬神來之筆,將民間俠盜的故事與辛亥革命、帝制終結的大歷史掛上了鉤。
準此而言,《小貓》作者的創作企圖心灼然可見。無怪乎他開宗明義,便逕指林小貓出生的西元一八六六年,「是大時代風起雲湧的一年」,而孫中山也生於該年;並以狄更斯的名著《雙城記》正在這年誕生,來暗喻本書其實有心要對大時代、大歷史有所著墨!


一‧貓臉 2/2
一‧貓臉

是要我讀啥書?你把我生作這樣,豈有像考秀才、作大官的臉?
── 小貓的自知之明

【鱸鰻】

「吼嗚……吼嗚……」

一陣淒厲的哀嚎聲,驚破黑夜的寂靜。林小貓伸伸懶腰,揉揉惺忪的雙眼,翻開被窩,咕嚕爬起身來。

林家是典型的三合院建築,小貓和小弟林筆睡在側棟。此時,他迷迷糊糊地兩手支在水甕邊,正想洗把臉清醒清醒,就著窗外未沉的月光往裡一看,猛地嚇了一跳──

「阿母啊喂……看到鬼!」

小貓看著自己水中的倒影,顴骨高、臉頰凹,面皮坑疤。容貌不僅一點都不出色,在這種夜色中,恐怕連惡鬼夜叉也能嚇退──小貓一拍自己腦門,沒好氣又好笑。

小貓深吸一口氣,匆匆舀勺冰涼的夜水,胡亂擦了臉,彷彿要拭去什麼似的,再急急打上綁腿,躡手躡腳推開房門,奔向後院的豬寮。他深知再遲到,鐵定又得挨一頓好打──少年貪睡,每晚後半夜殺豬,小貓總是爬不起身。幾年下來,父親也懶得再開口喊他,只要小貓來遲,抄起趕豬哥用的骯髒木棒,劈頭亂打就是。

想起阿爸那支好厲害的棒,小貓背脊一陣涼。

一盞油燈將豬寮照得朦朦亮。小貓眼利,瞧見身形矮小,已微微有了中年鮪魚肚的父親林社抓住兩隻豬前腳;身材壯碩、孔武有力的學徒陳圓抬著豬後腳,正要把一頭黑毛母豬架上柱型屠台。二百來斤的母豬死命掙扎,卻怎也脫不出兩人鐵鉗般的雙手。兩人似是毫不費力的樣子,額頭上連滴汗也沒流。

林社看見小貓,張口便喊:「站在那創啥?擱不過來綁腳!」

小貓急趨向前,從牆上抓了條大麻繩,將母豬四肢緊緊纏在台邊木樁上,豬尾朝上,豬頭朝下。即使動彈不得,那豬還是「吼嗚吼嗚」叫個不停,彷彿知道今天就是牠的末日。

小貓彎下腰,俐落地拉過來半盆鹽水,放在豬頭下方等著盛血;陳圓則是遞過尺半的新磨屠刀給林社,然後在一旁站著。陳圓極想刺這關鍵的一刀,但他心知還得練上幾年,才能準確抓到那深埋在肥油肉堆下的頸動脈,否則,若不慎刺偏把刀折了,可不是捱幾下藤條木棒就能了事。

林社摸摸豬鬃,閉目半响,口念:「阿彌陀佛。」

「呷菜配卵佛……」小貓煞有其事地模仿林社舉動,只是嘴上唸的全然不同。

刀光一閃,暗紅色血液順著母豬頸部的皺摺滴落,瞬間滲入白濁的鹽水中,伴著母豬痛楚哀嚎聲,盆中不斷出現詭異的血色波紋。

半刻鐘內,那豬還是不住抽搐扭動,狂嚎不已,漸漸失去生命的能量。小貓、林社、陳圓三人佇立一旁靜靜注視著,林社感嘆:「孤這一刀,林杯(台灣鄉下男性愛自稱「你爸」,音同「林杯」)足足練三冬!」

小貓目光瞥向擺在一旁的屠刀,只見銀光閃閃,寒氣逼人。在當時,要打一把鋒利輕薄的快刀,足要一兩銀元。而林社這柄刀更是非比尋常,是由全台第一名匠羅陽親手鑄打,直要雙倍價。

在母豬鮮血放盡之前,三人只能坐著等待。

暗夜中,林社點燃煙炊,高踞在短牆上默默抽,有如一座冒煙的彌勒佛。小貓在一旁等煩了,忍不住朝林社伸出手,「阿爸,我也要分一嘴。」

林社頭也沒抬,兜頭就是一煙炊頭。好在小貓機靈,倏地閃身後退。

林社白了小貓一眼,「你十三歲囝仔人,學人食煙?食煙骨頭酥,安怎練功夫?請先生叫你學讀冊,你讀沒三天就將人氣走。好的不學,專學作壞,敢講欲共爾爸一世人殺豬?」

小貓挨罵也不尷尬,只是聳著雙肩,嘻皮笑臉回嘴:「是要我讀啥冊?你將我生成這款,敢有像考秀才、做大官的面?」

被小貓這麼一頂,林社也不說話了,看看兒子那付「尊容」,簡直是自己年輕時的翻版。若有人不知什麼是「貓仔臉」,看小貓就明白!這小子個性跳脫直率,作不到的事閉口不說;凡事說了出口,不管再難再險,一定幹到底;一遇上好玩事,那更是沒日沒夜、發了瘋似拼命幹。因此村裡相熟的鄰居都叫他「肖貓」(瘋貓)。久而久之,小貓也嫌原名「義成」筆劃難寫,索性求父母把他名字改了,就叫「小貓」。

「阿爸你看,」小貓當時拿紙筆在林社面前寫著。「敢有感覺我寫『小』字擱畫一個貓仔面,實在真飄泊(瀟灑)?」

連貓臉都畫不好──林社一瞧紙上那歪斜的貓臉,嘆了口氣,心想名字改了也好,最起碼以後畫押,塗個「小」字也容易些。

豬血放盡,哀嚎已息,月沒入林梢。

「呿!」林社啐了一口。他頗不以為然小貓老說大話,出口又不經思考,斥道:「規日(整天)只知曉『練肖話』(說瘋話),猶不去幫你阿兄款(整理)豬仔。」

小貓挲挲後腦,乖乖抓把蘆葦莖點著火,來回在豬皮上燒烤,好讓豬皮僵硬以便刮毛。一直沒說話的陳圓忙著提水沖洗龐大豬身,用刮石對付豬皮皺摺中的細毛;兩人忙完,林社才拿肢解用的板刀,俐落地割下豬頭,剖解四肢,然後將肚腹中幾大盆的內臟取下,丟給小貓去清洗篩檢,再把盆中的豬血灌進豬腸,作成血腸;陳圓則把板車上的濕蓆鋪好,屠體安排整齊,預備趁著天涼,拉往阿猴城去分售。

──屏東古早是阿猴,萬丹是街仔頭。

「阿猴」一名是由平埔族語音譯漢文而來,為「林野」的意思。平埔族人因海盜林道乾事件,退避屏東,改稱「阿猴社」(今屏東市)。今日的萬丹鄉舊稱上下淡水,也就是林家莊園所在。阿猴市肆繁榮,城門堅固,曾有縣令形容阿猴位於鳳山八社的中樞,最為富饒。

山行復出山,遠見溪雲起。阿猴當中權,闤闠列城市。

城門固魚鑰,修篁如列雉。編茅備堂奧,削土崇階戺。

天使持節來,聽馬歷至止。番目為我陳:此社非他比;

素稱物力饒,眾社歸經紀。年來生齒繁,不復追前趾。

我為番目言:物盛難可恃;應須敦儉約,慎勿踵奢侈。

阿猴人把大武山念作「大母」,意思是「偉大的母親」、「大地之母」。她是阿猴平原諸溪流的源頭,雙峰峭壁對峙兩千米,拔尖入雲,高逾泰山、富士山,可謂世界難見之奇山;雲霧湧起的溪流就是下淡水溪(今高屏溪),寬逾二里,水勢之浩大,使得在大航海時代,黑水溝行船水手看見下淡水入海口,甚以為是海峽!

大約來說,日出大武山,日落下淡水,山河環抱間,阿猴諸社物產豐饒,生養眾多。縣令告誡頭目節儉持家,才能持盈保泰。直到百餘年後林小貓的時代,當地民情仍然誠樸儉約,頗有古風。

小貓家在阿猴城外稍遠,徒步得走上七八里滿是坑洞的鄉間小路。一趟路林社只旁邊跟著,拉車出力就交給兩個少年,順便打熬其氣力。他預備再過幾年,就卸下肩頭重擔,把屠豬這門營生交下一代去看顧。自己只要待在庄內看看帳,維持家業就行,至於要交給誰嘛──林社一眺小貓背影,搖了搖頭。

小貓這個孩子,林社已經不敢多指望。要他讀書認字也沒興趣,喊他去學作生意也沒興趣。唯一厲害的,打架鬧事;勉強可誇的,就收工後去媽祖廟前練陣頭,小貓從不缺席。

「唉!」一想到這,林社不禁吐大氣道:「貓仔,阿爸是為你好,你總是得學項功夫,若無阿爸老了,豬也殺莫震動,你欲靠啥賺食?敢講蹉跎(遊戲)一世人,學人作流氓?」

父親為啥嘆氣,小貓心知肚明,還白目大喊:「嘿咻!嘿咻!」,裝出一副賣力樣。

「知啦!我不是認真咧學陣頭?作流氓就作流氓嘛!沒錢就來去作工,有錢就來去蹉跎,沒人管我有法,皇帝也沒我快活,不是蓋好?」

小貓就這性,渾身骨頭沒一根正經,越想越高興,自言自語道:「對!我就是欲作流氓,擱欲作『流氓頭』,阿猴上大尾的流氓頭!嘿咻!嘿咻!頭前人莫擋路,阿猴上大尾來嘍……」

「流氓?憑你這款三腳貓功夫混江湖,連胡溜(泥鰍)都比不著,欲學人當『鱸鰻』?」林社故意譏刺,小貓焉有不知?陳圓別過頭去暗笑,一逕悶著頭向前行。

進了北勢頭市場,林社吩咐陳圓主持攤子,領著小貓一攤一攤打著招呼。林家三代都在北勢頭賣豬肉,算是資深的老攤商,一向誠信無欺。市場裡,偶而攤販間小衝突,總是林社主動出面打圓場;加上他為人正直和氣,於是隱然成了眾攤販的地下領袖。

那個時代,魚、肉等算是一般平民日常難得一吃的奢侈品,每日的銷量不大。若是攤商彼此間沒供貨默契,擺貨出來相咬,難免敗市賠本。林社資歷深、人面廣,清楚各攤生計,也自承擔起維持市場秩序的責任。影響所及,等於控制了阿猴城周圍幾個市場的魚肉供應。

父子倆踱到吳老漏的魚攤,三人蹲在地上成「品」字形,正在讚今天的泥鰍活跳跳,小貓忽然開口問:「阿漏伯,你敢有鱸鰻賣?講是欲作流氓,不過,講實在我猶未看過鱸鰻生啥款。你也沒抓幾尾大尾的來大家食看覓啥滋味?」

吳老漏聽了哈哈大笑道:「鱸鰻?你準講鱸鰻日日有喔。鱸鰻攏佇加禮山頂,我規冬(整年)難得才抓一尾,自己補攏未赴,哪有倘剩予你?」當時高山原住民族紋面,狀似「傀儡」,台語念作「加禮」(然近來語義已漸帶有輕蔑意味,不宜使用)。

小貓頗失望道:「安尼喔,若無,鱸鰻到底生啥款?」

「呣……差不多這大尾。」吳老漏兩手平舉,兩掌相對,比劃著,「……也有擱較大尾的,像安。」他把兩手又往外伸出去尺餘,看來已是逾三尺的巨物了。接著說道:「超過十斤的聽說也有,不過,我沒見過就是。鱸鰻攏佇山澗迴游,黑黑,規身軀花草。像鰻又黏又滑,避在石頭縫裡。若抓狂,用尾溜纏在石頭,跳出水面咬人都會。力實在有夠大,真正厲害,足歹掠。不過,我前年寒天掠到一尾,燉大補湯頭,食完,棒棒叫……阮某歡喜兩冬。」

聽到這,小貓不明所以,林社眼睛發亮。只是見小貓開口閉口就是「鱸鰻」,林社還是難掩失望。反倒吳老漏不悲觀,衝著林社笑笑,伸手拍拍小貓肩膀說:「貓仔,阿漏伯共你講,以後若要做流氓,一定要作『大尾』的,莫學彼『俗辣』(「豎仔」,不成氣候的小混混),一日到晚來街呢討錢、顧賭攤、撂人相打,落得像羅陽將同款下場,聽著否?」

「喔?阿漏伯,彼『羅陽將』是誰?」

「你阿爸沒共你講過?」吳老漏瞄一眼林社,見他沒有阻勸之意,繼續說道:「三十外冬前,咱庄有一個大流氓,叫作『羅陽』。羅陽的打鐵功夫號稱『台灣無雙』,打刀削鐵如泥,火槍百步穿楊。伊自小漢練陣,一定扮『宋江』舉頭旗,你看功夫多好……。」

「功夫好有啥路用!」林社回神,暗暗說道。

「阿社,我知你意思,趁今日咱講予小貓聽,日後伊較莫走歹路。」吳老漏和林社也是少年練陣的伙伴,交情非比一般,續道:「小貓,你要知,咱古早時講『流氓』,不一定是『歹人』,雖然浮浪漂泊,嗆賭相打。不過,在庄頭內,大家有時擱認流氓作『換帖』。」

「為什麼?」

「就用『羅陽』作例比喻予你聽──他足狠足歹,下淡水上下通人知。若有土匪山賊想要來劫萬丹街啊,就要節看(衡量)自己拳頭母有多粗,若抵著羅陽,有死無活!羅陽趁勢號召陣頭伙伴,組成壯丁團來保護咱庄頭,所以全庄攏叫伊『羅陽將』!」

小貓疑惑道:「若照你安尼講,羅陽將雖然耍流氓,也算是好人,安怎莫學他?」

「唉!就是『大頭病』嘛!」

「大頭病?」

吳老漏嘿嘿一笑。「愛出名,愛風騷,人一捧就翹尾溜,準講自己比別人還行,見不得人好,就是『大頭病』。」

聊興正起,吳老漏遂放下手邊工作,雙手在前襟擦了擦,話說從頭:「彼時官府苛賦,民不聊生。羅陽就去邀好業表兄林恭出錢,作伙招軍反抗。要打台南府城前,兩人祭天誓師,議定博杯予媽祖婆選元帥,結果林恭得『聖杯』,羅陽卻得『哭杯』,無法度,只好讓林恭作主帥……羅陽卻不知這是媽祖婆警告。後來,沿路加入義軍人數漸多,聲勢漸大。羅陽卻忍不住嫉妬,一到郡府,便綁林恭獻出投降。林恭被監在囚車中遊街,臨砍頭前大聲唸歌──」

「爾毋通學我林恭價呢戇──」林社在一旁幽幽哼起:「要學羅陽精,招招軍、打打賊,時間到伊作內賊。羅陽招林恭反;羅陽叛,林恭死後毋甘願。」

襯著繁亂市景,林社不成曲調的吟唱頗叫人鼻酸。小貓揉著發麻的鼻頭看著阿爸,心想:頭遍看伊念哭調仔,真扭捏。「阿爸──」

林社長嘆道:「林恭算是你叔伯祖公,伊死後冤魂不散。後來萬丹兩庄械鬥,羅陽彼邊勢如破竹,屢戰屢勝。敗方緊赴太子宮請『囝仔神』保庇。師公仔念咒祝願,才將三炷香往香爐一插,剎時火煙大盛,發爐──太子爺顯聖附身,乩童口吐白沫,告知眾人林恭要報仇。」講到這,林社有些哽咽。

「還是我講較順啦,阿社,你唸歌就好。」吳老漏道:「兩軍交戰前,鄉民找一個囝仔予林恭附身,執刈戈爬竹叢上,等羅陽騎馬過,揮戈斬下羅陽首級──那囝仔唱歌,唱足大聲──大家聽了攏皮皮剉(發抖)。」

「羅陽精,騎馬真搖擺(囂張);林恭戇,持戈藏竹叢。噗通!頭殼落佇土腳叨,身軀摔落大水溝。」林社又幽幽唱道。

「聽說,那聲嗓足像林恭臨刑前的歌聲,驚得囝仔老母抱著闖太子宮,懇請囝仔神息怒,退駕林恭的冤魂。」吳老漏道:「小貓,你敢知那囝仔是誰?」

小貓雖不正經,心思機敏,截住話頭:「好啦!阿漏伯,莫講下去,我攏知了。」他隱隱猜到幾分,瞇著眼打量著阿爸,向吳老漏說道:「作流氓的不一定是壞人,作將軍的不一定是好人,你敢是這意思?」

「這……」吳老漏直覺被小貓硬抝胡解,似乎不太對,但,又說不出哪不對。

小貓握拳擊胸起誓:「我林啊小貓保證,以後若做流氓,蹉跎相打免不了。不過,我這拳頭母絕對不打善良人,絕對不學羅陽將!」小貓表情認真,逗的吳老漏哈哈笑,又大聲道:「我一定要作上大尾的流氓,功夫比羅陽將還厲害的流氓,保護阿爸、保護阿母、保護阿漏伯,會使否?」

菜市中來往眾人聽一個小孩亂發豪語,哄然大笑,就有閒人譏道:「你規氣講你要保護阿猴城、保護台灣人,若安上大尾!」

「好!」沒想,小貓毫不猶豫起身,對街大吼:「我就是要保護阿猴人、保護台灣人,作上大尾的流氓!」

又是一陣哄笑,小貓瞇著眼自鳴得意,林社苦笑搖頭。他想起羅陽無子,一身高明的打鐵技藝全傳給弟弟羅開。可羅開沒天份,直到羅開兒子羅周長大,家業才又逐漸興旺。羅周比小貓大四歲,長得身高膀闊,一表人才,頗有領導才華。此刻正與同輩少年在萬丹媽祖廟習陣。林社力促兩派忘卻舊恨,停止爭鬥,並把小貓送至阿猴媽祖廟練陣,避免與羅陽將的後人發生衝突。這兩處傳陣師父是同一人,兩團互相爭先。

小貓與吳老漏聊得正開心,市場那頭小貓自家攤位,陳圓卻和個老頭大聲嚷嚷:「一條豬母腹肚皮,你只要切精的,伊也只要切精的,那有價贅精的?阮殺豬的欲將肥豬肉賣誰?莫使!」

小本生意最怕「奧客」找麻煩,東揀西挑還不買。林社快步向前,定睛一看,原來是大戶金風梯家的下人。這家上下人等跋扈成性,不可一世,活似別人生眼睛沒見過有錢人。林社與金家素有往來,不想得罪,於是滿臉堆笑,軟聲勸老頭不然就多買幾斤,可以專刻瘦的給他;不然就回家把豬皮豬油炸一炸,香香酥酥也頗下飯。講了半天,可那老頭就是不肯,硬要陳圓還是一斤二十文,只切瘦肉賣他,吵將起來。

林社看看攤上也只剩下豬心、豬肝和一些老豬母肚皮五花可賣,那裡去生肩胛、里肌給他?低聲下氣道:「頭家!你安尼阮真正足為難,你明仔載再來好否?」

小貓一股脾氣就要發作,怒目看著老頭,樣子著實嚇人。那老頭今天出來晚了,上好精肉早被揀光,也自知理虧:「若無我包扁食,共我幼幼仔剁兩斤……」嘴裡還碎碎直嫌豬母奶頭有怪味……一副我有錢是老大,你們奈我何的跋扈模樣。

小貓氣道:「你是來亂的?」直想賞那老頭一拳。

林社一巴掌拍在小貓背上,嚇了小貓一跳。只見林社開口:「囝仔人不捌惦惦(小孩子不懂閉嘴)。頭家你莫生氣,我親身剁予你。」

陳圓讓出位置,林社雙手執刀,霹靂啪啦,感覺不過眨眼,原本方方正正的五花肉垮成團肉泥。在場眾人除了陳圓外,莫不撟舌不下,尤其是老頭瞧那剁刀白光亂閃,脖子一陣颼涼。

陳圓順手抄荷葉包了肉,找麻煩的老頭低頭放了錢就走,小貓由怒轉喜,直嚷著要學。

「這有啥希罕?圓仔也會。」林社表情冷淡。「只不過我交代平常莫使展出來驚人客。人客上大,你知否?」

小貓說:「為啥沒教我?」

「爾傳陣頭的『猴師』自然會教。抵才那是梁山『操刀鬼』曹正傳下來的屠戶刀法,我十五歲才起頭練,爾才十三,是在急啥?到時陣就算爾沒愛練,『猴師』也會逼到爾會。」

小貓聽了,恨不得立時去纏猴師教這門功夫,心思早飛到媽祖廟庭去,心想:不知道猴師今天來不來?

【笑宋江】

「爾紮去予猴師!聽講伊媳婦抵生,煮豬肝湯上好。今仔就到這收攤好,我去米店巡巡看看,爾倆去練功吧。」將近日中,攤上也賣得只剩半付豬肝,林社便將豬肝取下,穿繩吊了,交給小貓。


林家年前新開的「金長美」碾米廠就在城外,小貓提了豬肝,三人在城門前分手。小貓興奮地跟在陳圓身後,雖已努力三步併成兩步,距離仍越拉越遠。

眼看陳圓漸遠漸小的身影,小貓羨慕不已。

陳圓兩年前就已經「坐交椅」學宋江陣【註一】。哪裡像小貓從十歲起練家將,單步法換位就足足蹲了兩年,直熬到去年,猴師才准他塗粧出陣,當時小貓樂得簡直要飛上天。

可一想到和陳圓功夫的差距,小貓忍不住駐足嘆息,責怪自己進步太慢,渾然忘了他與陳圓相差六歲,陳圓還早了他三年練功。

人還沒到,小貓遠遠望見猴師那矮小身影站在廟口大榕樹下熱身,一下忘了剛才的煩憂。「猴師,吶,這阿爸叫我紮予爾的。」小貓遞出豬肝,猴師直直道謝。

猴師原名叫「邱毅良」,來自台南府城白龍庵,在阿猴、打狗諸鄉鎮巡迴傳陣法為生。這白龍庵又稱「西來庵」,供奉五毒大帝,信眾食素,嫡傳明鄭以來的台灣古拳法陣式,後發生噍吧哖抗日事件【註二】,而為日人夷滅。

邱師父身材不高,站著時喜歡向前伸出頸子,雙手習慣性前垂握拳。講好聽點,是齊天大聖下凡塵;但小徒兒們卻都愛叫他「猴師」。猴師約莫四、五十歲卻仍和年輕人一樣好動,脾氣暴躁嚴厲。徒弟們若表現不好,便抓起藤條照頭照臉地打;相反的,若有好表現,猴師也不吝誇獎,總自掏腰包買些番薯糖、烤玉米等等雜七雜八的點心供徒兒們填嘴。

小貓看猴師這會兒高興,趁機開口說要學「操刀」。猴師抝他不過,便吆喝庭上的小鬼聚在大榕樹下,又吩咐已坐交椅者自行演練套路。陳圓等幾個少年聽了,點點頭,繼續揮汗如雨的練著。

猴師挺身一竄,躍上石桌盤坐,低頭環顧徒兒們說:「抵才小貓講欲學宋江陣,我就把祖師傳落來的規矩講予爾聽,免一直來煩我。」最後這句,猴師瞪著小貓說。

小貓聳聳肩,尷尬地笑。

「『宋江』是誰,爾應該知吧?」

「廢話!」坐地的眾小猴聽了心想,水滸故事誰人沒聽過?什麼武松打虎、魯智深倒拔楊柳樹……早就不知聽人講過幾百回;年紀較大的思春少年,則是對西門慶大戰潘金蓮有興趣得多。

這群不愛讀書的少年們,最大的知識來源,就是偶而能在練陣空檔,聽聽媽祖廟的廟祝鍾麵線講古。廟祝學問好像很飽的模樣:七俠五義、三國演義、水滸傳……樣樣都能講個幾回,也能作幾首似通非通的詩詞唬小孩,很受聽眾歡迎。

「嘿喔!別項我毋敢講,『宋江』我就上內行。伊是有史以來雄大尾的『流氓』。闖州撞府、風風火火,聽起來實在爽快,我以後就欲作彼款流氓!」小貓最吵,猴師說沒兩句便急著插嘴。

「『他時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就這兩句我記上熟,不過……噯……安怎寫我就毋知。」

「袂紅幹(無能)佛仔討欲過火?」眾同伴七嘴八舌地笑罵小貓。小貓知道,廟會酬神時,有大能的神明才能「過火」顯威。

「好好,大家嘴塞起來聽我講,」猴師比比手勢拉回眾人注意力。「前言後語我就不加講,講重點:當初宋江在忠義堂上聚義受天文,天罡三十六、地煞七十二總共一百零八名好漢到齊後,和盧俊義、吳用……等一干大頭領整日打算招安報國的大事;其他好漢練功、飲宴終日,一身才幹無處發洩。神機軍師朱武就出主意,何不將大家生平行俠仗義的事蹟記下,以傳後世?眾好漢紛紛稱是,於是敦請聖手書生蕭讓起手編作忠義傳。」

猴師提的這個小徒兒們倒是沒聽過,想起過往英雄事跡,幾張小臉不禁流露嚮往的表情。

「朱武和蕭讓一邊聽眾好漢講述,心想何不將各人最擅長的功夫也一併記下,若後人練成這一百零八門絕藝,絕不下於少林、峨嵋等大派。因此兩人半哄半騙,求諸位頭領傳述,別記成一本『宋江陣』圖譜,人手一本。傳述當時,兩人事先對這些武藝作一番篩檢。有的好漢在拳腳上本不擅長,沒啥好記,所以圖譜上就只存其形,如宋萬、杜遷等;有的好漢技藝著實難傳難說;也有師門規矩不得外傳的,像入雲龍呼風喚雨的道術在圖譜上只記了幾道鬼符,也沒記咒語心法;吳用軍師的部份只寫了『孫子我師』幾字,實在無從練起。後來梁山好漢受招安,四方轉戰,死傷殆盡。傳到各家手上的忠義傳和圖譜也散佚、破損不全……。」

「啊,無彩(可惜)!」

小貓徒呼負負,要是圖譜仍在,便能按圖好好學幾招。這一來,便能找陳圓一同向羅周「嗆賭」(挑戰)。小貓耐不住閒,一閒就想找人打架,尤其對「傳說中」陣步最強的羅周特感興趣。每次招陳圓同行,他總托辭無聊,不睬小貓的提議──陳圓心知羅周不僅一表人才,功力也略勝自己一籌,算是猴師徒弟中的首席,旦夕苦練,也還追不上──陳圓這人機巧,不若小貓莽撞,凡做事前總會瞻前顧後,確定毫無失敗可能,才願意放手一搏。

若有圖譜,免講一個羅周,就算十個到陣來,也予他規掛(成串)爬轉去……小貓自顧自,發起白日夢來。

猴師嘴巴未停,「直到明朝有個失意文人施耐庵,用心去收集各方殘篇,才重新編成忠義水滸傳七十一回,好漢事蹟就已然剩下十之六七。武功圖譜由於各家後人敝帚自珍,不願讓施公參閱。施公婉嘆(遺憾)之餘,一些珍貴的武技就此失傳,如一日千里的『太保神行術』、能潛入水中七晝夜的祕術『白條浪裡翻』……。這位施公雖將忠義傳廣為傳播,但是伊自己未曉武,單憑書中的記載、想像,再和一些武師友人印證、討論,才轉繪出『宋江陣』圖譜,命後代子孫妥善保存,以待來人。彼時功法已經失真,估計也只剩二、三十門功夫是當初梁山功法的原貌。」

說到此時,廟祝鍾麵線抬出一大桶「奉茶」,小貓忙端上一杯給猴師,希望他喝完快快說下去,聽得心頭正熱,怎耐得住暫停?廟祝瞧小猴兒們熱切,忍不住搖頭說:「爾這猴囝仔,好歹也予猴師喘一口氣……」

猴師笑了,暗諷廟祝老友道:「無妨礙,講古可比練功輕鬆多了……。」啜了口茶續道:「後來韃子入關……。」

話才剛出口,廟祝急急插話打斷,「猴師!莫亂講──」他目色緊張地搜巡四周,直到確定周圍沒有清兵巡邏,他才眨眼示意猴師往下講,看兩個人表情,彷彿藏有什麼大秘密。

猴師掩嘴咳了聲又接著說道:「……橫直(反正)後來戰亂,施家後人避難南下直到閩南。幾若代以後,出一個武功蓋世的大將軍,也就是當初三拳打敗號稱全台第一的黑風劍馮錫範,收拾鄭克塽彼個『了尾仔』(不肖子)的施琅。」說到這,猴師抬頭朝鍾麵線那瞧了一眼,表情複雜,似是感激、又是鄙夷。

「據說伊一身武藝也是得自這一套梁山武經。因此,與伊作對的『天地會』冒死偷出這本圖譜,廣為傳授。百外年來,梁山的遺技在台灣開花結果,反比唐山流傳的卡贅(更多)。據我所知,像北方大刀王五的路數出自大刀關勝一路;而津門大俠霍恩第的霍家拳出自『燕青拳』,應該就是當年河北玉麒麟盧俊義傳燕青的彼套秘拳,在家鄉流傳下來的。我想,只要把咱這套『宋江陣』練到極致,應該不輸當世任何高手……。」

猴師豪氣地揮揮長手說。

底下一干少年,還真是頭回聽見當代豪傑名號,一想到自己將來說不定有機會能和那些英雄一較高下,臉龐盡閃光芒,小貓更是興奮,又叫又跳。

「對對對!」他起身揮揮拳頭作勢要打。「就是按呢!猴師你猶坐遐創啥?擱毋起來教阮功夫!」

猴師搖搖頭,小貓的反應全在意料中,連眼都沒抬,一巴掌將小貓按回原位。「厚!講到你捌,嘴鬚就好打結(沒耐心跟你解釋那麼多)。你囝仔人就是急!功夫欲練好,上無三冬五冬(最少三五年)?咱萬大哥……。」

「咳、咳!」廟祝冷不妨出了些怪聲,猴師一聽警覺,連忙改口:「咱宋大哥傳的規矩是,欲入門坐交椅練宋江,著依次練『五靈神將』、『八家將』、『十家將』、『十三太保』,功底打穩,通過考驗之後,才能選一門『地煞』功夫入手。練成擱要通過師父考核,才祭天王、拜宋江大哥,練一門『天罡』。像我自己練三十年,也才學三門天罡。傳說當年施將軍身兼天罡八門,算是不世出的奇才……」

八門天罡哩!遙想先人風采,小猴們欽敬崇拜,反觀自己連八家將最基本的步法、陣式都還未練熟,滿腔熱血瞬間冷卻。

猴師笑著鼓勵大家:「其實爾阿猴這一團,算是我現時練的幾團中步法上精的。若無按呢!擱練幾個月,明年媽祖生出陣,爾表現若好,就予爾坐交椅!」

「有影沒影?」眾小猴歡聲追問。猴師沒好氣地瞪了他們一眼。

「我騙爾創啥?」

「喔!讚啦!」

「聽到猶不趕緊練!」廟祝在一旁幫催。

「對對對,緊來去練功!」

在小貓的鼓譟聲中,眾小猴歡呼雀躍,急急起身,使棒的使棒、耍槍的耍槍、步法疏的練樁、下盤虛的坐馬,練得不亦樂乎。猴師和廟祝也看得微微笑了。

【兄弟】

農曆三月二十三媽祖誕辰,百年歷史的阿猴慈鳳宮【註三】總會為這位湄州來的黑臉女神舉行盛大祭典,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這天,林社特別歇市,讓小貓帶著小他一歲的弟弟林筆,和林漏太、吳萬興等陣頭伙伴一起參加演陣。在械鬥頻傳的時代,陣頭是少年們強身健體、習武練藝,隨時上陣護衛鄉里的主要訓練。林社自然也希望兩個兒子能有好表現,好在鄉里間驕傲一番。

林小貓一伙今回要出的是「什家將」,小貓就站排頭扮「什役」,持刑具負責發動陣法;林漏太、吳萬興扮「甘、謝二將」,手持戒棍。半夜三點,一團人就聚在廟庭前準備,開臉上粧。

猴師提過,這回表現關係能否入門坐交椅,大伙莫不開心興奮、躍躍欲試。只是家將陣嚴格規定,開臉不開口,這可苦了這群心性未定的少年郎。

這時猴師拎了籃雞蛋,揮手要眾人起身。沒法發問,小貓等人只能看猴師將雞蛋擺於長板凳上,相隔約莫兩尺。弄好後猴師咧嘴微笑。

「爾不是吵欲坐交椅?來啊,先予我看坐椅寮(板凳)的功夫如何?」

猴師要眾人排成一列,憑空虛坐蛋上,藉此考驗眾人的下盤功夫。自己就站一旁斜睨著,說道:「誰能坐到八點放炮,媽祖婆鑾駕起行,就會使入門練宋江。若坐不到……嘿嘿!就擱練一冬。」

一炷香過去,功力稍淺的年幼弟子捱不了,紛紛放棄,場上就只剩小貓等七八人還若無其事端坐椅上,背挺腰直,分毫不動。一個時辰過去,日出雞鳴,向來貪睡的林筆忍不住打了個呵欠,身一晃,不小心坐得一屁股蛋汁。

這也難怪,任誰腰桿挺直的坐長板凳兩小時不說不動,也會累垮吧?何況是虛坐在蛋上!

「出去!」猴師戟指命哭喪著臉的林筆去卸粧,算是出局了。他操陣練功向來嚴厲,一絲不茍。少年犯了規矩,藤條就往頭上腿上亂打,常打得全身烏青。練完功常還得巡迴各家向父母道歉,弄到夜深才能回家歇下,但不管再辛苦,猴師一看不對仍照打不誤,其中,小貓被打得尤慘。也因此,小貓的基本耐力、定力與氣力,都遠遠超過一般十來歲少年。

所謂「嚴師出高徒,猴子牽成貓」,這時小貓展現出平日苦練的成果,目光炯炯地注視前方,若說眼神能夠釘人,大概早把前面的老榕,釘出兩個大洞了。

坐滿兩個小時,只剩下四個少年還在苦撐。仔細看吳萬興雙腳直抖;林漏太牙關喀喀直響,大汗從頭頂心冒出,小溪般潺潺滴落,弄糊臉上的油彩。小貓頭頸無法轉動,看不見其他人的痛苦表情,卻可聽見身邊同伴們的呼吸,越來越粗重。小貓自個也是滿臉通紅扭成一團,自信只剩一刻鐘,熬過沒問題,但兄弟們卻熬不住了,顯然就要放棄。

小貓暗下決心:孤一個人去練宋江陣有什麼好耍?死也好、活也好;捱打也好、爽快也好,兄弟啊攏總愛作夥(要在一起),規氣大家作夥!

反正離起轎時辰已近,猴師若不睜隻眼閉隻眼放人過關,眾小孩就耍賴,看他找誰去出陣?小貓一旦打定主意耍流氓,軟硬可都不吃,一屁股用力坐到椅凳上把板面震垮,蛋汁四濺,凳上幾個少年跌成一團。其他人倒地時均暗呼:得救了!

「扮鬼扮怪!」

這小孩把戲,豈能瞞過猴師?他冷笑一聲,伸手抓來藤條「啪啪啪」每人屁股賞三條,打得眾人連聲喊痛叫饒命。

「哀啥?猶毋緊去呷早頓準備出陣?」

小貓一溜煙跑得飛快,活似慢些猴師就會反悔不讓他們出陣。猴師看著活蹦亂跳的背影,心中一陣滿足:媽祖婆保庇,這一冬,總算予阮教出一寡好囝仔。

起馬炮響起,為首的猴師持香敬拜,感謝神轎上媽祖婆一年來的照顧。廟庭上鞭炮聲霹哩啪啦大響,立定一旁觀看的民眾興奮地同聲大喝。

「進!」「進!」……「進啊!」

煙霧火星滿天瀰漫,小貓等人手持傢伙,腳踩八字步,神氣地跨步前行。緊跟在他們身後是八名大漢扛著媽祖大轎,轎後幾千信徒高舉著香枝,宛如火龍出閘般緩緩向前移動。

「媽祖婆出巡嘍!」

廟祝鍾麵線拍拍猴師肩膀,兩人相視而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慶典過後,猴師從行列中挑了功底較深的幾個少年進堂坐交椅。其中最年少的,就是今年剛滿十三的小貓。猴師按照各人的天性稟賦,各揀了一門地煞功夫入手。小貓想當然挑了操刀鬼曹正的屠戶刀法;林漏太選的是「地飛星」項充的標槍術;吳萬興是「地走星」李袞的藤牌劍。地飛地走配成雙,威力相乘加倍,兩人一練,頓時玩得不亦樂乎。

陣頭功夫若在二十歲前不成氣候,骨頭硬、體力衰,即使師父不明說,也自知沒指望更上一層樓,退團自謀生路去,像林社一樣才練到地煞起手的十有八九。要能像猴師一樣學有所成,四處傳陣,可說萬中無一,全台也只有寥寥三數人。

猴師懷著非把這幾個磨成材的想法,操演也比之前更加嚴格,也更常來阿猴傳藝,打狗如今也少去了。猴師的轉變,看得幾個先進門的師兄都暗怪他偏心。

目前團中入門最久、功夫最深就屬陳圓。陳圓能一路苦練,撐到今天,也是盼望著得到猴師的青睞,傳幾門奧妙手法,以後就能自己獨立成團,不再寄人籬下。

一想到陳圓,猴師就頭痛。陳圓資質不差,功力在眾多師兄弟中首屈一指。或是自小被雙親遺棄,作學徒看人臉色討生活,讓他頗為自卑。自卑進而產生偏執,每次和人衝突,不動手則已,出手必定傷人。

上回萬丹富戶金風梯母親作壽宴,林社命陳圓開兩口豬送金家大宅。廚房下人嫌陳圓豬毛沒掃乾淨,害他們百忙之中還得空出手來處理,忍不住嘮嘮叨叨念幾句「殺豬『檢的』手腳不俐落……」之類的閒話。豈知陳圓最聽不得這話,一氣之下,伸手抓起板刀,不吭一聲就把那下人小指頭給剁了。雖然事後林社趕去賠錢磕頭了事,但也自此不敢再讓陳圓辦這種大生意。

認真說來,陳圓也不是多壞,就是那陰鷙的性子和猴師的熱血心腸、林社的和氣開朗不太合拍。平常除練功、工作之外,很少見他主動與人搭話。林家就小貓與林筆兩個小孩,再加上小貓懂事開始,陳圓便一路伴著他長大,他也真當陳圓是自個兄長般敬愛。但陳圓可不這麼認為,小貓是頭家小孩,陳圓可從來沒忘。尤其小貓十歲入團練家將,不過幾年,已漸迎頭趕上,讓陳圓心底頗不是滋味。

「天公伯實在沒公平!」

礙於林社,陳圓雖有心與小貓一較長短卻始終不敢,內心鬱悶無處排解,一股氣只好出在小貓友伴吳萬興身上,三不五時就跑去與他「切磋」,藉機把興仔打得四處亂竄。

吳萬興一家生活的依賴,就是竹篙濫那一大片野竹林,筍期一到就挖筍賣筍;筍期一過,就幫富戶打打零工,日子倒也算還過得去。

興仔外表肥肥壯壯、一張大圓臉配上老是睜不開的細長眼,成天一副沒睡飽模樣,看似笨拙,但生性樂觀。反正最好的朋友小貓說要做啥他就去做啥,從沒其他意見。練功夫也是這般,小貓練得勤他就跟著練勤,小貓喊一聲「不練!」他也立刻撒手,就等小貓發出下一步指令,看要去賭、還是去喝,反正他鐵定奉陪到底。興仔個性被動,坐交椅初時的熱情一退,一門藤牌劍法便少有進步,老是在練懶驢打滾,翻身突刺。看他這樣,猴師也無可奈何。

吳萬興唯一的煩惱,大概就是師兄陳圓動不動要找他切磋。陳圓那一手亂披風刀法使出來,興仔根本分不清哪邊是左、哪邊是右,只能躲在藤牌後面一路挨砍,擋不住就大喊「救命!」──好在猴師或其他師兄弟聽見總會過來制止。

「糞埽(垃圾)!」「廢物!」

陳圓最討厭他討救兵,每次他一喊救命,陳圓就罵個不停,使刀背朝他背上、腿上招呼,雖然興仔肥肉不少,還是免不了被打得滿身青紫。有時林漏太在一旁看不慣,就拿起標槍藤牌,暗暗走到興仔身後助陣,聯手二打一。

林漏太的父親在小貓家的米店掌櫃。他身材高瘦,一雙眼珠老往上吊,彷彿頂頭有一個水姑娘站在那。林漏太練功比小貓更勤,但或是天資所限,一門藤牌標槍術練成後,其他的武技就沒啥進展。

然而,林漏太和吳萬興「地飛地走」一聯手,就會變成一套無懈可擊的防禦陣式──練這門功夫真要「滴水不漏」,練時猴師叫師兄弟拿水桶四面猛潑,要沒擋住衣服濕了,就得挨藤條。陳圓當然知道他倆聯手,他雖不致落敗,也佔不到便宜,自會罷手,悻悻轉身離開。

這種場合,林小貓既尷尬又興奮。他反正天生一副天塌下來也無所謂的隨意個性,最愛就是打架!一看師兄弟切磋武技就喊著要「插花」,明明不干他事,硬要參一腳。小貓打架有原則:兩邊都不幫,也兩邊都幫,打著打著,哪邊弱就幫哪邊,老是說:「相打著打得落才好耍,好耍卡趣味!」

偏偏年幼力弱,功淺識粗的一邊,就屬小貓功夫好,打架又狠勁十足,不打到精疲力盡,對手磕頭求饒,絕不罷手。小貓每回和陳圓交上手,師兄弟們馬上識趣退開。這兩人打起來活似不要命!一大一小兩團黑光,咻咻翻滾,小貓自是少贏多敗。但陳圓發覺每次交手,小貓能接上的招數越來越多,頗令陳圓心驚。長此以往,陳圓脾性變得更怪異,每次打贏,定會朝小貓身上偷打、偷踹上幾腳,聊為洩恨。

小貓每輸,還沒起身喘過氣就嚷著明天再來,陳圓自也樂得奉陪。小貓蠻纏絕不是記恨,對他來說,打架就是娛樂,不但能自娛,還能娛人,何樂而不打?

因此,猴師一不在,廟祝鍾麵線就會把廟庭上打得破的擺設、砍得出血的傢伙全收藏好,放手任孩子們胡鬥亂打,鬥個昏天黑地也不擔心。

「反正台灣人相打幾百冬,還不是一家親!」

眼不見為淨的廟祝總這樣說服自己。

【潘辣】

「圓仔,薄酒、涼茶、搞查某(女人)是三毒,會打壞身體,以後……」

每日事畢,陳圓總是不知去向,回林家常錯過晚餐。小貓早睡得鼾聲連連,只有林社聞到他滿身的酒味……和偶然的脂粉味。畢竟,二十二歲的陳圓已經成年,自己這般年紀早就成家立業,生下兩個兒子,而陳圓卻毫無著落。心下有幾分虧欠之意,林社也不好意思說他,偶爾遇上他醉醺醺回家,才會好心提醒個一兩句。陳圓總是自顧自到後房睡去,也不理會林社說啥,等待明日又一日無望的生活。

地處台灣尾的阿猴無所謂「四季」,整年只有不熱、熱、大熱的分別。無論春夏秋冬,大地之母總是吐出炙熱的氣息,蒸燒著阿猴男兒的血氣。

夏去夏來,夏去夏來,三年時光過去,現今已十六的小貓體格倏地拔高,刀法也駸駸然追上長他六歲的陳圓,只差一點火候。猴師瞧小貓出刀的狠辣勁都忍不住心驚──所謂刀隨心轉,刀法反映出一個人的內在性格,是好是歹,半點藏不住。

「媽祖婆保庇!」

猴師常對黑臉媽祈求,可別讓小貓和陳圓一樣,走向陰毒一路,白白浪費一塊練武的材料。

小貓、興仔與漏太的休閒生活可與陳圓截然不同,萬丹街上叫他們「三大潘辣」(三個容易上當的笨蛋)。這三人一下武場,就直接往「十八啦」骰子攤跑,從小到大,玩了不知幾年,到現在還看不出主持攤子的陳番薯,手上功夫可是一等一。

一般玩骰作假灌鉛灌水銀,功力高者,甚至可以把骰子排成高塔,每顆骰子面向都一樣。陳番薯的骰子功夫則不然,用的是真骰子,每次出手的角度、勁勢、搖法都不同,手還巍顫顫直抖,活似吃大煙。骰子落碗,滾出的點數位置都平常不過,卻偏偏吃大賠小。

萬丹街上人人皆知陳番薯賭攤有詐,就連旁邊吆喝下注的閒家都是和陳番薯配合好的,漸漸不愛去,偏偏只有三大潘辣每天光顧。陳番薯也不想斷了後路,偶而也讓他們贏一些,三大潘辣就更常報到了。大人們也不說破,反正輸贏不大,讓小孩子年輕時吃小虧,總比老了吃大虧好。

陳番薯老於江湖,識人無數,自然練就視人相人的好眼光。萬丹街上的鄉親,若有媒人上門向寶貝閨女提親,第一個諮詢打聽的對象就是陳番薯。

「牌桌上識女婿」這話一點都不假。少年郎如能獲陳番薯一句肯定,更勝得胡累累(口沫橫飛)的媒人嘴。單靠這相人本事,也為陳番薯攢進不少外快。

有一回,陳番薯為賭攤內莊家作手「在職訓練」時,開金口洩天機,就麻將國粹月旦庄內幾個最值得注意的年青人──

「吳萬興嘛……潘辣!潘辣!大潘辣。」言下之意若見他上賭攤,不出千詐他,對不起麻將雀神。反正興仔自己是輸是贏全無所謂,不過是陪小貓公子賭爽的罷了。

「林漏太嘛……猶是潘辣!」

林漏太雖然看起來一副精明相,老愛算計輸贏。下牌斤斤計較三七老么,不肯打生牌……但只要稍微利誘,他就要中計。「好比說,打『六』釣『九』!湊(胡)伊『對對』、『單調』上好。」陳番薯單靠這招,蠶食鯨吞,抱走了漏太青春的積蓄。

「阿若林家彼個陳圓,得足注意!這人不簡單,淡薄仔攏不戇(一點都不笨)。」

陳圓眼光好、懂門道,很難在他面前弄千使詐。他打牌專暗槓斷人牌路,寧可不胡也扣死別人三七生門。這樣賭法,自然人人怨,往往要流局。他牌品不佳,牌桌上輸了,下牌桌還要找人幹架──陳番薯做出結論:「這人少惹為妙。」

「至於羅周──」陳番薯嘖了兩聲,「俗語講『人中之龍』就像這款……可惜……」

羅周牌技好,賭品高,不管是前看後看,都是最好的賭伴。但他熟知「十賭九輸」的道理,除非好友盛情,不然天王老子也請不到他上桌打麻將。

陳番薯可惜的是羅周牌運不佳,每次捨牌考慮東考慮西,結果一出手就放槍;別人絕張自摸,他小子聽三門偏全在海底沒得胡──這是雀神老爺弄鬼,半點不由人。

「猶有一個,彼隻肖貓呢?」眾莊家最關心的自然是潘辣頭。

陳番薯哈哈大笑道:「我經營賭攤二十冬,真正生目睭沒見過價叛(這麼笨)的『潘辣』!」

小貓是爛賭鬼,明明每次輸,下次還是再來,又賭又輸,又輸又賭,打死不退。牌一抓上手,他就拼命往前衝,一心要作大牌,也難怪多輸少贏。說是賭攤最佳顧客也不為過。

「不過,我這世人打牌,只看過一遍門清大四喜五暗刻字一色海底撈……」陳番薯還心有餘悸。「就是潘辣頭林啊小貓過水兩遍,硬摸起來的!」

那一把牌,贏光了陳番薯一月所得,著實叫他肉痛。

水滸殺人魔星百零八,陳番薯偏練「白日鼠」、「鼓上蚤」,一把竹帚專迷人眼目,穿樑越戶如入無人,兩路地煞雙修,功行爐火純青。他在知縣府裡有人,若不致傷天害理,官府不會來碰。因此,遠近宵小作亂常打陳番薯旗號──離開前還在牆上畫個大番薯。陳番薯不以為意,反而「飯控斗大」(煮飯用的灶很大,意指人很多),供養一堆浮浪漢在家,成為名符其實的「賊仔頭」。小貓與陳番薯這種慷慨豪俠的性格頗為投緣,於是乎,即使心知成了「潘辣頭」,還是屢勸不聽,猛往陳番薯賭攤鑽。

一回,大概是盜竊報案太多,官府不得不逮捕陳番薯扣在牢中訊問。夜半,他喚來獄卒打商量。「你取我親身畫押的條子去找金秀才,伊會予你二十兩,你放我出去,我天光前會返轉來,保證沒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擱金樓梯知──若你自己講出去,是自己衰。」

利之所驅,獄卒還真私放了陳番薯,忐忑一夜,雞鳴前陳番薯又回來牢裡蹲。

沒想隔天,又十幾戶人家丟了首飾銀錢前來報竊,家家柱上都畫了大番薯。糊塗知縣一想,陳番薯分明在牢,犯案者必另有其人,不消多問便將陳番薯放了。陳番薯走出縣牢時大搖大擺七星步,浮浪人歡呼雀躍,簡直比當年羅陽將還風光。

陳番薯就愛提這一段唬弄年輕人,尤其說起知縣後來查知真相,羞愧卻又死鴨子嘴硬不敢認,整個賭間總是笑成一團。

「作賊頭原來價趣味!」

小貓聽了,更堅定了他「立志向上」的決心,預習打探種種行規禁忌,反正通通學、通通練,說不準哪時會派上用場。

小貓真恨不得一覺醒來便已成年。

【鬥陣】

鄉下百步一廟,十日一祭,諸般賽會讓猴師忙得分不開身,指派陳圓領著小貓陣頭前往東港,參加王爺廟三年一次的王船祭【註四】。

一伙少年來到東港,見到全殿貼金箔的王爺廟,目瞪口呆。陳圓忙吆喝眾人往旁邊去上粧等候,以免出醜。年長的陳圓是曾聽說東港是下淡水溪下游諸鎮中最繁華的中心,商賈雲集、漁業發達。但沒想過「繁華」竟是這般模樣,連廟裡都貼金箔,純金的金箔,那東港人豈不是富上了天?

小貓等鄉下小孩自沒見過世面,住內地鄉鎮又沒見過海,當然不知討海人的甘苦。在那個時代,既鮮有不依賴風力的動力船隻,又無準確的海象預測,在險惡的台灣海峽黑水溝討生活,可說與大海搏命。人們為保海上平安,唯有尋求心靈上的依靠。而眾人的信仰中心,就是鎮上的「王爺廟」。

三年一科的祭典先得要「請水」,陣頭抬神轎到海邊敦請溫府千歲的好友王爺上岸巡視。這天,太陽如火般毒辣,鄰近十幾個陣頭,包括小貓陣在內,都聚在廟庭前等候王駕。可偏偏請水不順,幾番折騰,仍請不到今科代天巡狩的王爺。大家只得各自卸了器械,端正危坐,養精蓄銳。小貓一伙不是在地陣頭,只能遠遠地找個樹蔭坐下,遠望廟庭動靜。又渴又熱又不能妄語妄動,一群人心中不免焦躁。

在地陣頭「共善堂」五毒陣,自比小貓一夥人熟門熟路,眼眺街上屋簷最大、樓房最高的「櫻島屋」大門深鎖,想說今日迎王不開市,簷下稍憩應當無妨,於是擺定陣形坐地,各自練起靜功來。

「天氣真熱咧──」

就在此時,一個約莫二十的女子開門出來,一看,店外那麼多陣頭,笑靨逐開,問道:「有人欲飲水無?」

在場卻沒人答腔。

小伙子們不答話,一是因為開臉不開口;二來是被女子又大又圓、清澈如海洋的雙眸震攝,早看痴了──

哇勒!哪有這水(漂亮)的美人?

坐離門口稍遠的小貓他們自也不例外,一行人二十隻眼睛緊緊盯著女子,口水猛吞。

那女子手拿著白底紅字的「櫻島屋」短門簾,在門上把招牌掛了起來──大概日本人習俗不同,今日還打算營業的樣子。這女子身材苗條嬌小,紅色的和服雙袖用束衣帶縛在頸後,兩隻手臂渾圓細嫩。下擺半露著一雙穿著足袋的小腳,伴著喀啦喀啦細響的木屐,看來柔弱動人。見沒人反應,也瞧不懂他們神情,肩膀一聳,便自顧忙去了。看樣是不懂陣頭規矩。

那女子操台語,一面吆喝伙計開窗掃地,自己也拿了條乾布幫擦門面。她不是沒感覺背後幾十隻眼睛不停在腰頸上打轉,但就是不在意──如此漂亮的女人,早已習慣男人驚豔的目光。

在大太陽底下活動,不一會便忙得香汗淋漓,女子轉頭看見屋外那伙人已坐上大半天,想必口渴。存著與人方便的體貼心意,親自進屋提了壺茶水出來,直直往簷下陣中走去。

這下可糟,家將陣最忌人插陣而過,尤其是女人。一個大漢見狀,立刻跳起大罵。女子一發覺不對,馬上出聲致歉:「真歹勢……阮不是故意,阮不知有這規矩……」

大漢哪裡是生氣,實是看女子標緻,才故意與她為難。小貓一見氣不過,好抱不平的脾氣發作,也顧不得卸粧,飛奔過街,跟著插入陣中,挺胸護在女子身前,心裡也有那麼點打架解悶的意思在──少年郎玩性一起,哪管得了啥陣頭規矩?

「你嘛差不多就好,伊好意要取水予你飲,破陣就破陣,有啥關係?取香向王爺公會失禮,不就好?」被小貓這麼一頂,大漢更氣。

「好啦,這位大哥!你大人大量,看小弟面子,莫參伊計較……」小貓試用阿爸軟聲相求的嘴上招數,卻發現無效!

大漢聞言反而更怒,嗆道:「你算啥 林杯就是欲計較,若無你欲安怎?」台灣流氓向禁不得人勸,三言兩語意見不合,非得舞拳弄刀。今日若是在街頭車輛小擦撞,沒人勸還有機會和解;一有人介入,雙方都覺被勸退沒面子,必定惱羞成怒,抄大鎖、球棒互嗆。

「阿慘!」小貓一見大漢拾起掃刀,急忙揮手相勸。「毋通!毋通!毋通動刀!」

「死囝仔竟然想欲出拳打人!」大漢誤解小貓手勢,打架搶時機,不待小貓說完,「啊!」一聲大喝,掃刀就往小貓腰際斬來。

公親變事主,這會不打也不成。小貓反應機靈,大漢刀一揮,他趕忙使出八家將「照面換步」身法避開。圍觀都是練陣人,一眼就看出小貓這步玄妙精彩。

「水啦!」

有人一見怔眼,心想自己練了這麼多年,還不知道步法可以這般使。大漢也知大夥不是讚他那刀,頓時更惱,發了瘋似朝小貓亂砍,一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狠勁。

衝突一起,廟庭上眾人全都看呆了。原本坐在一旁冷眼旁觀的陳圓一見大漢動刀,悄悄抽出暗藏背後的尺半尖刀,悶不吭聲朝大漢身上劃去──「亂披風」式出手,刀光亂閃,冷不防嚇了大漢一跳。

「輸人不輸陣啦!」東港陣頭一見小貓這群外地人竟敢出面嗆聲,紛紛提傢伙起身,擺「五毒童子陣」相助。此陣名為「五」毒,陣法卻有十三人,是套內五行外八卦的奇陣,多用於攻擊圍殲,被圍者若仍用五行生剋的常理去推算陣位,必遭毒手,因此稱為五毒。

小貓退步三連轉,一個扭身,眨眼已退出混戰圈子。這一下正是猴師新傳的小燕青步法。小貓舉手「羽客揮扇」,眾兄弟心領神會,立刻踏定八卦陣形。小貓心想猴師傳的八卦金鎖陣,不知有用沒用?今日正好開張,姑且拿它一試。

大夥忙著擺陣迎敵當頭,陳圓和大漢轉眼已交了七七四十九刀,陳圓氣力之猛,就連大漢手上掃刀都被砍缺,一凹一凹活像把鋸子。何曾見過這麼快的刀法?大漢心底一亂,更只有捱打份。

說時遲那時快,「噗!」一聲響,陳圓右手短刀已然插入大漢左頸邊,兩寸深,精準地截斷那條深埋在肌肉裡的頸動脈。

「這一刀總算予我練成……」陳圓微微一笑,鮮血像熱泉噴得他滿頭滿臉。在他心中,人和畜牲沒啥差別。大漢雙眼瞠愕,沒法相信這事竟發生在自己身上,一口氣提不上,偌大身體倒下。

以往打架鬧事,頂多缺胳臂斷腿,當街殺人還是頭一遭,這事被官府知道可不得了!小貓不假思索高喚:「緊走!緊走!」陳圓只能拔起兇刀朝東港溪邊跑去。只要一過溪,要尋他可就難了!

殺人事主逃逸,在地陣頭怎能善罷甘休?立時發動陣法要對付小貓一伙。小貓陣也不甘示弱,內四門春夏秋冬、外四門甘柳范謝【註五】──八卦陣擺好齊上,交叉移位,連鎖帶拿向前迎戰。正所謂邪不勝正,雖然八卦陣人少,但是正反相生,虛實相應,從對方陣上看來,就如有六十四個人影同時遞招。交手不過幾合,五毒陣就被剋制,奇偶不諧、運轉不開。捱不過半刻鐘,就聽人哀父叫母倒下。

櫻島屋外打得乒乓亂響,屋內主人豈沒聽見?屋側道場木板門「磅」一聲拉開,一名身穿和服裙褲的老人提了木刀奔出。此人身材頗高,滿頭白髮,雙眼炯炯有神。眼看一群人大呼酣戰,臉上畫得有如群魔亂舞,看不清誰是誰非。他走到女子身邊,分開雙腳擺出「八双」劍勢,冷眼瞪視前方。被嚇得臉色蒼白的女子急急朝後退開。

鬥陣中,小貓忽覺十步開外殺意大盛,不及回頭,只聽見「呀!」地一聲大喊,那老人已運劍朝最靠近他的興仔頭上劈去。眼見不及變陣應招,興仔只能使出老套,抄起藤牌,身子往後一縮──

「啪!」地一聲,藤牌從中裂開,興仔肥大的身軀被震開六步,陣形當場被破。

老人一擊得手也不罷休,間不容髮地舉劍再打。木劍在老人身側幻起兩團黑光。眾人也聽不清他嘴裡怪腔怪調地喊著什麼碗糕「閃」……總之,一刀接一刀,兩邊陣上十幾人,只小貓勉強擋下一刀──可這一擋,卻教他雙臂疼痛發麻,連退十幾步;餘人滾的滾、趴的趴,龜縮在地上痛苦哀叫。

小貓揉著痠麻雙臂,坐地暗想:不知彼功夫叫啥,價厲害!他頭一次見識日本劍技,對那如雷轟電閃的震懾威力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

老人冷眼環視,確定再無人能應戰,收起木劍,驕傲地摟著女子腰肢轉身進屋。走沒兩步,不知為何那女子又回頭看了一眼,清澈的大眼在小貓那五顏六色、坑坑疤疤的「貓仔臉」上多轉了兩圈,臉上淡淡泛起兩抹紅暈。

和女子相遇的這一年,林小貓剛滿十七。家裡那個身材已略顯臃腫的阿母,成天只會手叉腰對他又打又罵;交往的友伴們已開始興看漂亮姑娘。可是他啊!卻從來弄不懂女人有啥可愛……

直到今天。

【頂罪】

迎王祭典鬧出人命,這是何等大事!官廳捕吏得報趕至現場,只見一地少年捂著頭胸肚子哀痛叫苦,而被殺害的大漢仍倒在地上,暗紅的鮮血混著泥漿,流得一地都是,蒼蠅飛舞,腥氣沖天。趨近一看,死者還流露著驚愕、不敢置信的眼神。

仍在現場的小貓等自是疑兇,硬被捕吏們強拉到官廳訊問。東港陣頭惡聲指控是小貓一伙動手殺人。素來冷靜的漏太一看眾人都滿臉油彩,也分不清原來面目,便大聲辯駁,叫對方指出兇手的容貌、特徵。對方一愣,吶吶不言。

人人臉上都畫得鬼神一般,怎可能指認得出來?

漏太一見對方答不出話,暗自欣喜,接口敘述事情經過,硬推說大夥全不識得兇手。捕吏檢視死者身上傷口,一刀畢命,手法乾淨俐落,顯是行家所為。只是現場和被捕諸人身上都找不到兇刃,一時難以定罪。

說也奇怪,當事人明明還有一個──就那穿紅色和服的女子,可不管捕吏怎問,不傳她就是不傳她──可偏偏整件事沒人比她更清楚。

小貓不會寫「官」字,卻曾聽父老講過這至理名言:「作官兩隻嘴,一隻嘴敢講,一隻嘴敢食。」官府不敢惹豪門大戶,八成是吃了不少銀子。可這麼一來卻害慘了小貓幾個,雖然沒人指認,但就擔心作官的結不了案,會胡亂點一個充數──沒想到還真被小貓料中。

弄好口供,少年們身份來歷全清楚了,堂官那雙眼便不停往小貓身上瞟。小貓心裡有數:只有他沒受傷,顯然武藝最好;外加上家裡又是殺豬的,殺人絕對專業內行,看來看去,一群人中就屬他嫌疑最大,真是跳到東港溪都洗不清。

果不其然,其餘眾人被判了當街鬥毆,打十板後放回家去;可是小貓卻被兩名持棍公人一左一右押往後堂,靜候發落。

古來規矩殺人償命,看這情況,小貓免不了砍頭。

小貓戴著長枷坐在堂後,心想為陳圓頂罪也不冤枉。雖是對方挑起事端,但看那「櫻島屋」勢力龐大到連當官的都不敢惹,當時死去的大漢應不至對那女人怎樣。若不好事去勸,就不會惹來這頓鬥毆──那名惡霸霸的大漢,說不定現在還活蹦亂跳在家吃飯哩!

「哎呀!講來講去猶是自己毋著(不對)!」小貓想起阿母常追著他打罵,說他成天打架鬧事,早點死算了。雖說殺人者是陳圓,但想想他也是為了自己才會不小心殺人,為大哥頂上這罪名也是義所當為。

好在家中尚有小弟林筆,小貓想。當初阿爸替小弟起個「筆」字,就盼望他能讀書,出人頭地,顯然也是對小貓死了心。阿筆比自己聰明,再讓阿爸磨幾年,應該就可以繼承家業了。「按呢也好,嗯!按呢也好。」小貓嘟噥兩句,閉起雙眼,靠牆休息。

小貓心想:可以為親人付出生命,無論平時感情好或歹、是好意是惡意,也不算白白來這世間一遭。

呆坐半天,從天井窺看天色逐漸黯淡,似是象徵自己將逝的生命。小貓從沒這麼定神觀察過頂上的太陽究竟是圓是扁,浮雲飄過又是如何模樣?

「這時擱毋看,莫定明仔載沒得看了。」小貓暗嘆。他年紀尚小,尚不知官僚行事迂腐──同樣一句話,這個衙門抄一次,轉下個衙門再抄一次……來來回回十幾次,蓋上幾十個印後,才批個「可」;中途只要哪個閒人有意無意簽註個意見,手續又得重頭再來,不耗上數月半載絕無法定讞。況且,台灣司法數百年來,向是「有錢判生、無錢判死」,只要小貓阿爸肯花銀子,沒啥事解決不了。小貓這會百轉千迴,說來根本是瞎擔心。

小貓半睡半醒渡過他十七年來,最漫長難熬的一夜。之前聽說行刑前的最後一餐總是會在飯裡擺顆滷蛋,小貓對著已漸透白的天光暗自祈禱:等下送來的早餐,裡頭可不要擺滷蛋啊!

方這時,一陣腳步聲自遠而近傳來,昨日還惡狠狠的公人,如今居然微笑著!小貓目光一落,瞧見他手上飯碗──一大碗香噴噴、不攙地瓜的白米飯。這吃法連自家開米店的小貓一年都難得吃上一頓,而且飯上還澆了些滷肉汁、幾絲梅干菜還有……一顆滷蛋!

這下真正穩死!小貓反而釋然。

「欲死也得食飽死。」興仔老喜歡這麼說。但小貓才不信,一邊接過飯碗邊想:如果今天換作興仔坐在這還能吃得下,就真把頭砍下來送他!

小貓大口扒著白米飯,邊假想興仔那張又悲又苦又貪吃的圓胖臉,尤其這會還有他最愛的滷蛋,小貓一口咬下,忍不住「噗!」地大笑出聲。

官差見小貓將飯粒噴得一地,頓時惱火起來。「死囝仔,擱敢笑!緊食食,準備上路返轉去。」

小貓三口兩口把碗裡食物扒個精光,一抹嘴道:「好啦!你莫著急!我等下返轉去了後,一定隨擱來招你!」

「返轉」一語雙關,既是「回家」,又可解作「人死後回歸極樂世界」。小貓專練肖話,怎肯口頭上輸人?死也得拖個墊背。

「死囝仔!死囝仔!一隻嘴沒半句好聽話!」官差取回碗,嘴裡一邊怒罵,轉身離開。

「過橋囉……」小貓捱罵,反而唱起牽亡歌【註六】來:

你阿公啊要死啦有交代喔

麻雀棋子毋通拿來拜,

碰都我在碰

胡都你在胡喔。

小貓一清早大聲嚷嚷,自我「五子哭墓」一番,被推出前院的時候,周圍人家都被殺豬般的歌聲吵醒,紛紛推窗,破口大罵。

白目小貓卻唱得更大聲了:「你阿公啊要死啦有交代喔,交代卵葩割起來拜……過橋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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