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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記

書籍編號:009

作者:趙晨光

封面繪者:石榴

美術設計:楊曉惠

責任編輯:王琳雅

出版日期:2010-04-28

ISBN:9789866375880

定價:280

販售地點:書局,網路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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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中原 專文推薦

「這才是石破天驚的寫法!老朽半生遍讀武俠作品,只至細讀晨光這兩部鉅作,方覺登上七寶樓台的最高層。」

陳曉林(著名武俠評論家)

「武俠文類的創作果然代有才人出,《三京畫本》無論寫景、言情或誌異均令人耳目一新。」
 

l           豪情時代中,血還未冷的殺手故事,快意恩仇、淋漓盡致,令人掩卷再三、低迴不已。

l           為暢銷溫世仁武俠小說百萬大賞首獎作品──《浩然劍》之前傳,本書揭露謝蘇(青梅竹)義父─石太師等,一代當朝權傾之士「京華七子」的俠情過往與恩怨情仇,不可不看!

簡介


江湖中人聞之色變的第一殺手清明雨,竟是個俊逸清瘦、飛揚不羈的驕傲少年。
這次他要刺殺的目標,是個清華顯貴之氣難掩、才智無雙的國之重臣,
殊不知,看似絕無關係的兩人之間,偏有著極深的牽繫!
他 最無情的傷心一劍來了!
他 躲得過嗎?
 

開展 一幅壯麗而悲涼的江湖畫卷
讓人念想的深情武俠──《浩然劍》前傳
 

浩然劍為友人千里獨行大漠的謝蘇,
在清明記中猶是個腰佩銀絲軟劍行走京師,一身冷漠的吏部侍郎;
而以其義父──石敬成為首的京華七少,結拜之時名動京城、反目之後震動天下,
箇中更有何恩怨情仇?

作者簡介 


趙晨光
女,1981年生,法律專業,後改修外國文學,並獲碩士學位。現於北京工作。雖未曾專修中文,但對古代文化一直大有好感,認為寫文既為寫人,武俠小說作為一種文學載體,恰可體現古人身上之風雅正直。

2003年開始寫作,其樂無窮,最有趣味之事是把設想出的一個個人物還原於筆下,若能有讀者自作品中有所體會感悟,則是作者之至大幸運。《清明記》寫於《浩然劍》之前,為其第一部長篇小說。

其它作品:《浩然劍

自序

《清明記》是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當時
23歲,還在念研究所。
 

一開始寫作的想法很簡單,想寫兩個殺手的故事,他們身份相近,地位相同,但因為個性的差异,最後的結局也完全相反。這兩個人,就是書中的清明與南園。而清明這個人物,則是我寫過的角色中,比較與眾不同的一個。

人生在世,必然各有各的苦楚。有句話叫做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然而很多時候,正是因為剩餘的十之一二,才能支撐著活下來。而清明不但活了下來,而且靠著這十之一二,活得興高采烈。

他很看得開,也會享受生活,即使是生活中很小的事情,他也會感到很有趣味。去刺殺他的畢生知己的時候,他會有閒情逸致去看一看香雪海;玉京將破之時,他站在小巷子裏聽琵琶聽得津津有味。

他最後的結局,一半的原因是當時的亂世,而另一半原因是他本人的個性。

但這個人,是真沒後悔過的。

在清明身上,有一種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性情與意氣。而這樣的人物,我大概也只有在當時的年紀才寫的出來。對於寫作人而言,文字、立意等等都可以通過時間的磨練和處世經驗的積累來逐漸提高,唯有年輕時的情懷和熱情,是一旦過去就不可能再回來的。

所以《清明記》比起我後來所寫的小說,像清明這樣的人物,再也無法複製。

比如後來所寫的朱雀、林素、莫尋歡、賀蘭雪、羅覺蟾,他們之中亦有性情開闊,不計得失之人。但清明的灑脫,是獨屬於少年人的揮灑自如,一如他常哼的那首小調:
生在陽間有散場,
死歸地府又何妨。
陽間地府俱相似,
只當漂泊在異鄉。

我寫作《清明記》時尚在讀書,空閒時間比較多,因此寫作速度也較快,當時用了三個月時間制定全篇提綱,而完成全文亦是用了三個月的時間。當時沒有電腦,寫作還是用紙筆。甚至有時導師在上面講課,自己在下面想到了什麼,也就趕快動手寫下來,寫完之後攬紙閱讀,沾沾自喜。這種行為當然不值得提倡,不過偶爾回想起來,也是很有趣味的記憶。

紅塵中輾轉的人物,各個都有自己的故事。這些人物之間切切相關,代代相承,構成了一幅幅江湖畫卷。《浩然劍》中為友人千里獨行大漠的主角謝蘇,在《清明記》里還只是佩銀絲軟劍行走京師,一身冷漠的吏部侍郎;而《清明記》的主角之一,聰明可恕,無疵難容的小潘相,到《浩然劍》時也只成為驚鴻一瞥的人物。

還有清明與謝蘇的前輩們京華七少,他們結拜時名動京城,反目之後震動天下,這才出現《清明記》中玉京與京師的三十年對峙;而在清明之後,江湖上還有一群青年記得他的名字,這些人相逢意氣,演繹出一段段傳奇。這兩部,則是我接下來所寫的小說《東京夢華》與《浪跡天涯》。

《清明記》中的回目,組合在一起是一首柏梁體詩歌。以詩歌本身來看,當然不算好,可算是一個文字遊戲,供讀者朋友聊發一笑而已。

最後,衷心感謝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作序的司馬中原老師,感謝明日工作室的劉叔慧小姐、編輯王琳雅小姐以及為《清明記》一書付出辛勤工作的各位同仁。感謝各位讀者,以及先生的支持。

便以這一曲清明雨,答謝各位友人。

作者專訪

Q:請說說您眼中的《清明記》,它是否為您目前最喜愛的一部作品,為什麼?
與其說“最喜愛”,不如說《清明記》在我心中,是意義最為不同的一部作品。正如我在序言中所說:清明是一個無法複製的人物,我只有在當時的年紀才寫的出來。對於寫作人而言,文字、立意等等都可以通過時間的磨練和處世經驗的積累來逐漸提高,唯有年輕時的情懷和熱情,是一旦過去就不可能再回來的。

Q:您在自序中提到:創作《清明記》之初,您仍在學,對此是否對本書有何較特別之意義或是影響?
我覺得在學子身上,總有一種年輕人獨有的銳氣。這種銳氣也會傳染到筆下的人物身上。如果打個比方的話,清明是一把無鞘寶劍;但等到《浩然劍》中的謝蘇時,劍就已在匣中了。

Q:從《浩然劍》的謝蘇、朱雀、介蘭亭,到《清明記》的于清明、沈南園、潘白華……等,哪位主角是您覺得刻畫得最成功或是最喜愛的?
寫作的過程就是和人物相處的過程,一本書完成之後,彷彿和其中的人物也成為了朋友一樣,所以很難講哪一位是“最”喜愛的。不過,在已完成的作品中,最親近的是清明,最“懼怕”的是潘白華,最欽佩的是謝蘇,私心比較偏愛的則是謝朗。

Q:可否與讀者分享您平時喜愛閱讀的書籍?
我看書很雜,喜愛的作者也有很多,如果要推薦的話,我會推薦加繆、張恨水、高陽三位的作品。加老師作品富有哲學性,文字冷銳簡潔,對我的思想有很大影響;而張恨水先生對細節的把握,高陽先生筆下的大氣和貴氣,是我十分佩服的地方。

Q:能否簡述您創作武俠小說的歷程?
小時起我就很喜歡讀武俠小說,中學時最得意的事情之一是攢下幾年的零用錢買下金庸先生的全集。看的小說多了,腦子裡也開始想像一些人物以及他們的故事。再後來,就忍不住把他們寫了出來,所以這其實是一個順其自然、水到渠成的過程。

Q:聽說關於「京華七少」接下來預計還有《東京夢華》與《浪跡天涯》兩部故事,能否先透露一二?
《東京夢華》講述的是《浩然劍》以及《清明記》中均有提過的京華七少的故事。也就是謝蘇與清明的上一輩,兩座城,七個人,曾是風華正茂,情義深重,卻終是天各一方。若用兩句詩概括便是“陌上花開緩緩歸,江山尤是昔人非”。

而《浪跡天涯》則是一個歡樂的故事,講一群生死與共的朋友。其中有浪子,有俠客,也有美人,身份雖不同,情義卻如一。如果也用幾句詩來概括的話,該是“君乘車,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車輯,君擔簦,我騎馬,他日相逢為君下”。

Q:對於先讀了《浩然劍》再來讀《清明記》的讀者,有沒有什麼想告訴讀者的?
想知道謝蘇還是青梅竹時的故事嗎?那麼請來看《清明記》吧!

Q:在您的武俠小說中,「情義」總是佔了很重的分量,是什麼原因呢,未來的作品是否依舊如此?
武俠小說所重,一為俠,一為義。中國人談情義兩字甚至重於愛情。何以見得呢,中國人不直接說愛情,而會說恩愛,說情義,恩在愛前,義在情後。情義二字,是一個經久不衰的話題。

推薦序


《終登七寶樓臺》
文◎司馬中原

 

清明記這部書,從歷史縱線檢視,應該算是浩然劍的前傳,兩書順序閱讀,方得一窺全豹。在「新武俠」創作歷程中,趙晨光女士的才華與創意,令人十分景佩,單就清明記與浩然劍兩書而論,已足顯現其高人一等之處!在文學藝術世界中,論及高低,無非是「情、境」二字,凡情真、意切、境界高遠之作,總會獲得肯定。晨光具有先見之明,不敢與史學宗師司馬遷一爭短長,寫出本紀、世家、列傳之類的宏文,她祇是篤實務本的寫其小說,也就是:小小的說它一說,而其取材的生命價值觀,與太史公不遑多讓。

在清明記一書中,她所舖陳的歷史背景,十分幽黯朦朧,所有的人物,均非歷史中知名人物,各項事件,亦非史書所載,若依各項跡象顯示,應該是明武宗時代前後之事。那時正是明代中葉,北方大戎為患未已,南方的甯王野心勃勃,大有與朝廷分庭抗禮之勢,但他雖暗中拓展其封郡與衛星之城,逐漸培養實力,表面未失恭順而已。

在北國京城之中,當時有七位亦儒亦俠的人物,多為肥馬輕裘的佳公子,論文才,經綸滿腹;論武藝,各具專長,他們曾情投意合,義結金蘭,被譽為京華七少。

七少中的大哥,就是後來石.潘政爭的主角之一──石敬成太師,但老二烈軍卻南下輔佐甯王,成為主帥,足智多謀的老三段克陽,則成為甯王的軍師爺,老四陳玉輝深通韜略,又成為統率北軍南征的主將,老五雲飛渡亦為甯王軍中之猛將,在時勢艱危之際,率本部「飛龍騎」一萬五千人馬,力抗各路勤王軍十餘萬,不惜全軍覆沒,埋輪繫馬戰死沙場。老六潘意,也許精研史學,別有領悟,和石敬成同朝,相忍為安,並未產生嚴重的糾葛,但其子潘白華英風畢露,受知於當朝聖上,秉命為相,人稱「小潘相」,其勢力足與石太師抗衡。老七江涉不但武術超群,更有神箭之譽,當陳玉輝率部首次南征時,他瞥見小甯王在城樓出現,他把握時機,拉弓搭箭,一箭射死小甯王,使朝廷大軍得以獲勝。但當大軍陸續凱旋後,陳玉輝留防江北處理戰後事宜時,卻被神秘殺手刺殺而亡,至於神秘殺手究竟為誰,雖傳說紛紜,而盡無實據。

經這次戰爭之後,北方的京城與南方的玉京,仍處於較為緩和的對抗態勢,但在朝廷之內,石大師和小潘相的意見相左,政爭更為尖銳了。石太師力主先安內而後攘外,也就是和戎狄商定和議,減除北方蠻族入侵的壓力,然後集重兵南下,一舉殲除玉京叛黨。小潘相則認為土木堡之禍殷鑑不遠,抵抗蠻族入侵乃為首要,玉京雖擁有五郡十二城,但兵力單薄,不致四出擾民,可暫緩處理。

就在這時,兩位看似斯文雅氣的青年在京城出現了,年輕的一位浪漫瀟洒,他正是被稱為玉京第一殺手的于清明,年歲較長的一位,也是殺手中的佼佼者沈南園,兩者相較,南園算是老成持重型的。

清明乃玉京軍師段克陽的義子,南園也是段克陽的高徒,段克陽深謀遠慮,認為以目前形勢判斷,實難長久對抗朝廷,他單獨草擬了玉京願降表章,交待清明北上研判朝堂動向,是否能聯絡朝中大臣,和平落幕,一無內憂,爾後更可集全國軍力,抵禦外侮。

但他深知他的二哥烈軍,秉性剛烈,決不可能同意,因此,他要清明堅守機密,伺日後見機行事,而這事連同行的南園也被蒙在鼓裡。

和前輩京華七少相似,在玉京的後輩中,也有四友,老大乃主帥烈軍之子烈楓,老二是南園,老三是清明,老四是一名女子杜絹,她同時也是清明屬意的女友。但清明自知身為殺手,處身危境,在未來時日中,隨時可送命,不可能愛之適以害之,使阿絹受到拖累,故始終未能對其表白深情。

晨光的「清明記」,正是從清明出現開筆,透過清明和南園兩位年輕的殺手,開展了情節。作者以極為靈動的筆墨,透過清明所計劃的活動,以穿針引線的方式,逐步自然顯陳出不同的人物和不同的場景,而清明這個主角人物,始終是穿貫全書的亮點。

清明雖多次潛入京城,表面上顯得若無其事,一副輕鬆的模樣,但他的心弦繃得鐵緊。他深知京城為臥虎藏龍之地,而且龍蛇雜處,敵友難分,是非莫辨,處處有偵騎,步步是火山,必須保持高度警覺,不能有絲毫疏忽。有些極為機密的事,連他義兄南園也未得知,他這樣做,根本是保護南園,若有任何閃失,由他獨力擔當。

經過一番縝密的權衡,清明最先想見到的人,正是小潘相白華,連絡小潘相對抗熱衷於和北方蠻戎議和,可延緩朝廷再度興師南犯玉京,這當然為首要的任務。

如何與小潘相在何時何地見面,這可是宗大學問,清明既為玉京第一殺手,他必須多方面搜取各類情報,憑藉其專業性的判斷,選擇最適宜的場所,很自然的和小潘相巧遇,而且不能主動暴露出自己的真實身份,讓一切都在虛虛實實之間,這才不容易被石太師的耳目吊上,因而探出一些底細。

通常,像小潘相那樣極高層的人物,大都是行蹤隱秘,所去的也都是極高的場所,比如說青樓中才貌雙全的女子,會芳居的靈犀姑娘處,在飲食行中,京城最出名的酒樓天下居,都在他考慮之列。一天,他和南園上街,邊聊邊逛,真的逛到天下居二樓,找個靠窗的坐位碰碰運氣了。點妥了酒和菜,清明忽然壓低聲音,要南園留意東首窗下的客人。東首窗下,共有兩桌客人,一桌是兩個書生,正自對酌,並無出奇處;另一桌卻只是個行伍裝束的年輕軍官,形容英俊,但卻雙目紅腫,一臉風塵。清明手蘸茶水,在桌上寫下兩個字:「何琛。」南園不由一驚,原來這何琛乃是朝廷南將主帥陳玉輝的待從首領,主帥被神秘刺殺的那夜,他宿於中軍帳外,並沒眼見凶手,這次他在處理後事後,趕來京城,顯然是上奏陳玉輝被刺之詳情,但覲見與否,仍然未知?

清明走過去與其搭訕,盡展其談話技巧,套話得逞,何琛不自覺的透露出全是惡賊清明雨所為,而清明面不改色,反詰其清明下雨,與陳帥之死何干?

而這正是晨光運筆之精微處,作為一個高級殺手,心思細密,反應敏捷,多才善辯,該是最基本的功夫,玩弄何琛那種三腳貓的貨色於股掌之上,那還用說?

迅速打發何琛後,清明目光又落在那兩位書生的頭上,他立命侍者將酒菜移去那邊,沒頭沒腦的一把拉起南園,就先走了過去,南園未免詫異,仔細看那兩人一眼,不由暗驚。

晨光寫清明與小潘初會的場景,用筆極簡,前後也不過千餘字,但卻連極細微處,也寫得一絲不漏。如南園的感覺,上首那人的年紀、身材、眉目、素色長衫所繫的「碧玉雙魚」,遠看不甚出奇,近坐了,方覺出這人周身一種清華顯貴之氣隱然其中,真如明珠美玉一般。而下首那人與清明年紀相仿,面貌雖不算十分俊美,一雙眸子卻生得嫵媚靈活之極!

南園能夠感覺到的,清明更是目光如電了!但他反客為主的舉動,對方並未惱怒,只微微一笑,待店夥重新整頓杯盤後,方道:「二位相貌不凡,在下方才便有意招呼,卻不知二位如何稱呼?」

南園卻用沈南和表弟于冰的假名湊合,對下首那人所問的仙鄉何處,南園依樣捏造,當南園與下首書生寒暄之際,清明卻一手托腮,雙眼直盯那書生瞧看,忽然感嘆的吐出三個字──「好漂亮」。

「甚麼好漂亮?」下首那書生笑盈盈的問。

「眼睛。」

「眼睛,哪一個的眼睛?」

「自然是京城花魁,會芳居靈犀小姐的一雙眼睛。」清明忽然一揖,莊容道:「在下竟然一時未認出小姐,乃至失了禮數,唐突佳人,罪過,罪過。」

世上沒有多少人不喜歡恭維的,偶扮男裝的靈犀,心裡雖然樂透,但嘴上卻露出嫣然一笑,說了句:「公子過獎了!」遜謝的話。

南園摸不透清明怎會認出靈犀,正在怔忡之間,那素衣書生卻在一旁笑道:「于公子也好厲害一雙眼。」

清明笑道:「怎比得上潘相。」

怎比得上潘相這六個字語出驚人,已有畫龍點睛神采了。顯然興起了高潮,像小潘相的明知故問,清明的觀察入微,從對方的氣度、所佩的碧玉雙魚、言談的手勢、身邊的佳麗、直呼潘白華其名……凡此種種皆如板上釘釘!

小潘相丟下一句試探之言:「于公子總不會為確定一個身份而來?」

「此處不便,可否請潘相移一步說話?」

「于公子有何要事?」

清明笑道:「潘相,我們來自玉京。」

最後這一句,終使潘白華變了臉色。

兩位要角初見面的情境,正以這句話作為高潮的總結。對南園而言,仍被裝在悶葫蘆中,百思不得其解,據其所知,清明跟對方兩個人均未曾謀面,怎會看一眼就認得呢?當南園私下詢問清明:「你怎知道那人便是潘白華?」

清明並不正面回答,反而悄問:「你還記得綠綺嗎?」

「綠綺?玉京城中的花魁娘子?」

「是啊,她和靈犀是手帕交,我在她那裡看過靈犀和潘白華的小像。」

這也就是說,清明在離開玉京之前,早就對京城有關的人物和事物做了點滴不漏的準備,那一張小像,正是打開門戶的鎖匙,他怎會輕易放過呢?但他早在五年前,就看過這張小像,並且和潘白華兩次交手,只是暪著南園。

作者晨光,心細如髮,運筆如絲,以她的慧心巧手,將全書中的每一場景,都如刺繡一般的繡出不同境界的精緻成品來。

她以清明為主線,通過小潘相的關係,逐步開展段克陽交代他的工作:盡一切力量,阻擋石太師和北方蠻戎訂立和議。並且探知皇姪靜王對皇上的影響力不容輕視,如能說動靜王,和小潘相聯合上表,延緩朝廷再次對玉京用兵,則玉京獻降,消弭內部戰禍,實為上策。

根據情資所得,皇上極寵愛這位皇侄──靜王,而靜王卻是個篤實務本儒者,尊師重道、拯飢救溺,向為朝野共欽。但後續情資又顯示,靜王最服膺的人,是他的老師江涉。

一提起江涉這個名字,清明就驚愣了,他曾是卅年前,京華七少的老么,前次隨陳玉輝大軍出征,他是一箭射殺甯王的元兇,但他同時也是朝廷表彰的大英雄。誼父段克陽密令其北上京城時,曾提及若干朝臣的名字與背景,但從沒提及江涉一字,可見當年的段三哥、江七弟,早已風流雲轉,名存實亡矣!

由於誼父段克陽對其人之不齒,在清明意識中,亦覺江涉可厭可憎,但逼於任務所需,不得不為爾。

經小潘相曲折安排,先見到江涉之女江陵,江陵身為女性,但能擔任禁軍之總教習,清明幾不置信。但入江府之初,兩人經目語而互驚,乃在草原立靶,一較高下。英姿颯爽的江陵女俠,連發七箭,前六發皆中靶心之內,排列如環,最後一箭正中靶心而貫之,顯示出此乃天下絕技,今心高氣傲之清明,也為之動容。但其並不洩氣,自囊中取出七粒飛蝗石,憑其以石碰石,齊歸目標,將其射入之箭,盡數撞落,以石代之。際此,遙間遠方樹下有喝采之聲曰:「久未見連環劫矣!其乃段克陽之徒乎?」

清明驚視之,乃坐在木製輪椅上的白衣老人也!白衣老人極口誇贊清明「好俊的功夫」,並問之,「你這手連環劫,是學於段克陽罷?」

清明祇能承認段老前輩曾經教過他幾年,對方雖然極為衰弱,但仍神清目朗,耳聽江陵稱他為父,清明才意識到這輪椅中的白衣人,竟然是當年叱吒風雲的神劍江涉。

江涉招呼清明近前,並遣開推輪椅的服飾華貴之人,並且稱其為「阿靜」,清明不得暗想他正是靜王。

經過一番言談,清明才對江家父女印象一新,原來江涉一箭射殺甯王,祇盼早日結束戰爭,使當年京華七少得能早日團聚。但烈軍深恨江涉,入京行刺,以留風掌擊倒了他,幸虧靜王搭救,但餘毒侵蝕其身,又苟活了十來年。但他並不記恨段三哥,各為其主,誰也怨不得誰。他的坦率和寬懷,贏得清明的崇敬,且感受極深,因他自己就是刺殺陳玉輝的人,有仇嗎?有恨嗎?沒有!再高明的殺手,也都是殺人的工具而已。但這次任務並不是刺殺特定的對象,清明才有思考的空間,在前輩七兄弟當中,已經身故的潘意排行老六,多年前即已病故,算是善終;老五雲飛渡陣歿沙場,老七江涉受傷成殘,老四陳玉輝死在自己手上,老二烈軍、老三段克陽留在玉京,一向為六兄弟共同景佩的大哥石敬成太師,清明並未接觸過,他既為七傑之首,並能使人人信服,定有其過人之處,甚至連冷血殺手青梅竹,也都死心塌地、對他唯命是從。問題在於潘白華是他的世姪,和他同朝為官而意見相左,為爭權而分出了門戶,其中的隱秘,就更複雜難解了。

晨光在人物刻畫上,極盡貫穿映帶的能事,一如雲容水態,不經意中迥出天機,她把南園和清明放在一起,自然比映,南園忠誠勇毅的型格,心思細密而欠缺變化,但清明的人格發展上平衡度不足,但千變萬化機伶南園卻難以望其項背,清明的情緒有時難以控制,臨到良心刺痛的無解處,即借酒消愁,在他與小潘相交往過中,也不知灌了多少罈了?

在大雨中的小酒館,在潘相的私宅,在天下居酒樓,兩人全在酒愈喝愈厚的情狀下互引為知己的,清明回憶五年前,大雨中的小酒館,他擲銀離去,掩伏到潘白華回寓時,他突然出現刺殺對方不成,他曾說過:「不打了!再打下去也殺不了你,我們換個地方再喝!」

小潘相反問他為何不打?

清明就說明:「我要換個時間,換過地方殺你!」這句話聽似披肝瀝膽的話,豈非隱涵了無限的天機?

晨光這部書,最不同凡響的地方,是她筆下的主要人物,幾乎都是具有俠義心腸的人,但也都是歷史磨房中,被套上絡頭、繫上口套,拉上去推大磨的驢子,一圈又一圈的,走悲劇循環的老路。忠於故主,有錯嗎?義薄雲天,有錯嗎?先攘外而後安內,有錯嗎?先安內而後攘外,有錯嗎?兩軍對陣,各為其主,有錯嗎?各顯奇能,拯救無辜萬民,有錯嗎?但管你是:落落盤踞皆得地,或是冥冥孤高皆烈風,人生一如電光火石,根本來不及省察根由,就已灰飛煙滅了,晨光這是在為世代能人異士,合掌誦唸「大悲咒」呀!

清明承命北上京城,為促成先攘外後安內的意旨,求朝廷准玉京獻降,撤退駐紮於擁雪城的大軍,同抗北戎,清明確是盡了全力,後依情報資料,認定石太師堅主先安內而後攘外,故力主朝廷與北戎先簽和約,俾能集中朝野全力,弭平割據一方的玉京。當時,京都人人紛傳,眾口鑠金,有人說是:石太師早遣密使,作境外密議。有人更說:「戎族已推派要員來京都,經石太師邀奉入宅,據稱和約已簽定,乃藏於太師府內之某處。」

清明與南園商討情勢後,決定找小潘相協助,兩人的交往更顯得頻繁而奇譎了。

就性格而論,小潘相的溫文爾雅,與清明的勇銳激昂差異極大,但交友交心,互引為知己,雙方都能相互體諒。小潘相身居高位,面臨機械萬端、勾心鬥角的朝堂,經常心壞凜懼,有高處不勝寒的孤寂,遇上清明這樣豪氣干雲、扒心亮腑的人物,焉有不傾心之理?但他身邊的首席謀士范丹臣卻有不同的想法──他經深思熟慮,認定清明不容於石太師,更不容玉京的烈軍,唯一能庇蔭他的,正是潘相,他建議潘相,最好是能將其人收歸己用,如不然,則必須及早剷除,萬不能留為後患。並且願為說客,與清明單獨會面,條陳利害。但清明並未正面作答,祇承認雙方乃為好友,潘相照常關切清明,絲毫未有剷除之意。

英雄相惜,千古皆然,而為俠之悲情,非當事者,誰能深度領略?猶憶太平天國之忠王李秀成有詩云:「自古英雄披肝膽,志士何嘗惜羽毛」,復云:「萬里山河多築壘,百年身世一登樓。」此種感慨的境界,惟有在晨光的作品中隨處可見。清明與潘白華相聚時,總是以痛飲掩蓋他的痛楚;明知他走的是一條不歸路,他仍得走下去,走向緲不可知的生命盡頭。

時代旋轉如輪,滾滾紅塵中,儘多悲歡離合,恩怨情仇,往往出於因緣果報之外。晨光這部書,主要是四方映襯,單寫清明短促的一生,比諸太史公之游俠列傳、刺客列傳,毫無遜色之處,蓋專諸刺王僚,僅在魚藏之一劍,而荊軻之刺秦王,亦在圖窮匕現之一瞬。綜觀清明的經歷,一死未死,百死待之,他依然毫無畏怯,踏步而前。晨光能創造出如此人物,誠不讓古人專美也!

清明以南園掠陣,獨自夜探藏影樓,這座水閣看似平淡無奇,但卻機械萬端,饒

趙晨光

女,1981年生,法律專業,後改修外國文學,並獲碩士學位。

現於北京工作。雖未曾專修中文,但對古代文化一直大有好感,認為古文既為寫人,武俠小說作為一種文學載體,恰可體現古人身上之風雅正直。

2003年開始寫作,其樂無窮,最有趣味之事是把設想出的一個個人物還原於筆下,若能有讀者自作品中有所體會感悟,則是作者之至大幸運。

好美食、茶酒、旅遊;亦好看故事,聽故事,講故事,骨子里的武俠控終生難變。長篇小說《浩然劍》獲第三屆溫世仁武俠小說大賽首獎,曾寫詩自述:「斜風細雨入京門,衣上風塵雜酒痕。半生疏狂半生笑,前身本是說書人。」代表作品:長篇《浩然劍》、《清明記》、《浪跡天涯》,中篇系列《他日相逢》等。
第一章 白玉宮闕繁華障
第二章 灞橋折柳意味長
第三章 江湖夜雨驚鴻相
第四章 青梅煮酒亦絕響
第五章 瞬息煙花意彷徨
第六章 涉江終老黯離傷
第七章 京華七子各一方
第八章 但求一醉任疏狂
第九章 藏影樓內寒雪霜
第十章 水銀閣內無情場
第十一章 十年生死兩茫茫
第十二章 燕然未勒寶刀光
第十三章 五載相識終參商
第十四章 山雨欲來風滿廊
第十五章 相思入骨不敢忘
第十六章 一笑難逢斷肝腸
第十七章 風雨如晦銀絲煌
第十八章 曲終人散餘晚唱
餘韻
之一 此情可待成追憶
之二 只是當時已惘然

【第一章】白玉宮闕繁華障
天上白玉京,
五樓十二城。
仙人撫我頂,
結髮受長生。

正是初夏時節,擁雪城外綠蔭濃翠,風景秀異。幾個兵士在官道上一路走,一路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談。

「王頭,都說您老當年是去過玉京城的,聽得那裡繁華富貴,比京城還要強哩!可是真麼?」

「怎樣不真?」一個五十歲左右的頭目被幾個兵士圍在中央,洋洋自得道:「只可惜你們晚生了三十年!自從甯王叛亂,奪了玉京『五郡十二城』,三十年下來,不知如今城中又是怎樣一番光景了。」說著搖頭慨歎不已。

又一個兵士湊趣道:「王頭是見過大世面的,您老這時無事,倒不如給我們講講甯王當年那一場戰事,我們也好長些見識。」

這句話勾起了那年長頭目興致,笑道:「當年那一場硬仗我可是親眼見過的!單說那甯王,也真是個了得人物!生得高大威武不說,使一把金背刀,真有萬夫不擋之勇!那時他率了叛軍,一直打到京城底下,那時勤王軍隊尚未來到,京城竟是整整被困了三天!」

「那後來,叛軍又怎樣被擊退了?」

「自然是被我們現時這位老將軍──天朝第一將定國將軍陳玉輝打敗的,甯王羞憤自殺,叛軍一路退走……。」

他這邊指手畫腳說得正來勁兒,忽然「嗤」的一聲笑自一旁傳來。

這一下那頭目自然大失面子,轉頭望去,見身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個不到六十歲年紀的老軍,穿一件粗布軍衣,面目尋常。見他看過來,這老軍上前一步,笑道:「那甯王武藝稀鬆平常,生得又文秀,哪裡有什麼萬夫不擋之勇了。」
「你胡說些什麼!」那頭目斥道。
「還有,當年叛軍敗走,那陳玉輝並無什麼功勞,乃是圍城最危急之際,甯王被京城神箭──江涉一箭射死,叛軍這才敗退。否則,這勝敗如何,倒也實在難說。」他負手向天,見蒼茫處白雲點點,淡然道:「只有一點你說對了,那甯王,確是個不世出的了得人物。」

幾名兵士早是聽得住了,那頭目見他說得條理分明,心裡也知方才吹牛過甚,口裡卻兀自不服:「你一個平常老軍,又怎知道這些事?」

那老軍微微一笑,「我自然知道,因為我便是陳玉輝。」

三十年前,甯王城下一死,軍心大亂。幸得他三名心腹統領軍隊,雖敗未餒,護著甯王妃及年僅三歲的世子一路退走。到了寒江北岸,各路勤王軍隊雲集,年輕將領雲飛渡率本部一萬五千名「飛龍騎」斷後,硬生生阻住了二十萬勤王軍隊。甯王殘部這才有罅隙渡了寒江,退守南岸玉京城。

寒江一役驚心動魄,實非常人所能想像。飛龍騎殆幾戰死,無一投降。雲飛渡亦是死在那一役中,據說當時他一身雪白衣甲遍染鮮紅,無一處完好,境況之慘烈,可見一斑。

餘下兩名心腹──段克陽與烈軍均是才華非凡之人,渡江後占了玉京五郡十二城,扶持世子成人。三十年來,朝廷雖也有數次征討,但彼時朝裡已是元氣大傷,加上北方戎族數度進犯,玉京城又富庶穩固,故而成了個不進不退的均衡之局。

然而就在這一年,均衡之局也終被打破:小甯王忽然病故,在他身後並未留下任何子嗣。甯王血脈,就此斷絕。

此刻朝廷根基已然穩固,遂乘了這個時機,派定國將軍陳玉輝率十萬大軍浩浩蕩蕩直奔玉京而來。他們眼下駐紮的擁雪城,距玉京也不過一日路程。

打發了那幾個軍士,陳玉輝慢慢地踱回了城中。他不喜奢華,中軍駐紮之地,也只是借住了一處軒敞房屋。方一進門,副官何琛早迎上來,埋怨道:「將軍怎麼又一個人出門了,玉京城裡那群叛賊可是什麼都做得出來的。」一面說,一面接過陳玉輝手中披風。

這何琛是陳玉輝從前老副官獨生子,今年不過二十歲年紀,跟他未久。陳玉輝從小看何琛長大的,當自己子侄一般看待,聽他這般說話,也不著惱,笑道:「你這孩子也是多心,況連你也不知道我去了哪裡,他們又從哪裡知道?」

何琛不服,「萬一在路上碰見什麼不懷好意之人,也是有的。聽說玉京城中有個金牌殺手,綽號叫什麼清明雨,出沒無常,鬼魅一般。還有一名殺手叫南園,身手亦是十分了得,將軍還是小心為上。」

陳玉輝點頭道:「『愁聞一霎清明雨』麼,這人的名頭我也曾聽過。但殺手之流,終難成大器。倒是戶部那批糧草,如今可有消息麼?」

「還沒有。」何琛搖搖頭,頓一下又道:「將軍,其實對這批糧草又何必在意?我們此刻所有已足夠數月之需。小甯王新喪,城中必然混亂,乘此機會一鼓作氣攻入城中豈不甚好?」

「你這般說話,是小覷了段克陽。」陳玉輝淡然一笑,「小甯王才智平庸,遠不及乃父,這三十年來城中事務,全是軍師段克陽一人打理。表面上城主新喪,其實根基並未動搖。

「且玉京城素來富庶,周圍四城互為犄角,是個易守難攻之勢。需知這等形勢,決定勝負的並非軍隊,而是補給。補給一斷,再強勢的軍隊亦是枉然。」

何琛頷首,但是在年輕人心中,這種贊同更多是出自對常勝老將軍本人的欽佩,而不是對這番話的贊同。畢竟年少,衝鋒陷陣建功立業的誘惑遠高於其他。

然而這番話,何琛確實也記在了心中。十五年後,他累積功業,與另一人同升至上將軍之位,「碧血雙將」之名傳揚天下──
那時,他依然記得陳玉輝說這一番話時的音容。


暮色四沉,兵士端上晚飯。陳玉輝將何琛留下一同用餐。何琛應了,但亦不敢越禮,在下首立著,待陳玉輝入座,自己方才坐下。

送菜的是個中年兵士,面目不大熟悉,手腳倒還俐落。最後一盤菜是紅燒鯉魚,廚子加意奉承,魚身足有一尺來長,炸得金黃酥脆,上面澆了湯汁,夾雜了綠白相間的蔥花,頭尾完整,十分鮮美。

盛魚的木盤甚大,那兵士端魚之時,手不慎一滑,淋淋漓漓的湯汁眼見就要潑灑出來。陳玉輝性子平易,便伸手欲扶。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際,那兵士猛一抬首,眼裡精光暴射,伸手竟從魚腹中抽出一柄短劍,出手如電,直向陳玉輝胸前刺去!

這一劍快、準、狠三者兼而有之。這貌似尋常的兵士竟是一個高手!何琛雖然近在咫尺,然而那兵士實在動作太快,救助不及,不由驚呼出聲。

陳玉輝一聲冷笑,不避不閃,那短劍刺破他胸口衣衫,卻再難刺入。隨即他左手倏出,食中二指搭住短劍劍身,用力一扭,劍身竟然斷為兩截!

那兵士一擊未中,又失了兵刃,他應變也甚快,隨手將半截短劍一拋,疾退一步,三隻鋼鏢脫手而出,與前番不同,這三支鏢不向胸腹,兩支奔雙目,另一支則向天靈而來。

這時何琛已抽出腰刀,見鋼鏢來得迅急,匆忙間揮刀一砸,直激得火花四濺。兩支鏢被砸飛,他虎口也被震得生疼。心道:「這殺手力道好大!」

但是這最後一支鏢何琛卻阻擋不及,陳玉輝將頭一閃,那支鏢直釘到窗櫺之上,入木三分,猶自顫動不已。同時他腳尖一踢,方才落地那半截短劍倒飛而出,這幾下動作疾如星火,那殺手不及躲閃,劍尖正中胸口,搖晃兩下倒地而死。

陳玉輝拍一下手,意態閑緩,「這人身手倒也罷了。」

何琛驚魂未定,「將軍,您可曾受傷?」急忙上前查看,原來陳玉輝在外衣之內,又穿了三層牛皮軟甲,莫說一柄輕薄短劍,就是刀槍等物,也輕易難入。

稍緩過神來,何琛又想到一事:「這個刺客身手實在了得,不知可是那殺手清明雨?」

「不是。」陳玉輝搖首,「清明雨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這人並未經過易容,年紀顯不相符。」

何琛奇道:「將軍您怎知道?」隨即恍然:「將軍表面似乎不在意,原來一切早已調查明白。唉,其實不說別的,單將軍這副身手,又有誰傷得了他?」又想:「只將軍這份氣度、謀略、武功,我何琛不知什麼時候能趕上他老人家。」不由得暗自慚愧。

另一方面,尚有許多事情未曾查明,比如這殺手如何混入?廚子是否又有干係?何琛立即火速派人下去查問。他又不放心,加了雙倍警哨,自己守在定國將軍外房,直至夜半更深,疏雨打窗,方才朦朧睡去。

這一夜陳玉輝亦是睡得甚晚,原因卻是與這刺客毫不相干,他自隨身行囊裡撿出一個手卷,展開細看了半晌,方自上床安歇。

那手卷甚是陳舊,但保存完好。上面畫了七名青年男子。年長的不過三十,年少的不過十五六歲,各自風采儼然,其中一人面目,宛然便似少年時的定國將軍。

第二日凌晨,何琛起得頗早,漱洗方畢,一個傳令兵急匆匆地跑進來:「不好了,不好了!」

定國將軍麾下,治軍十分森嚴,何琛大是不悅,斥道:「出什麼事了,這樣大呼小叫!」

那傳令兵緩過一口氣來,又聞得這聲斥責,方才鎮定幾分,道:「大人,自京師裡押來那一批糧草,三日前竟已被人燒得一乾二淨!那人還在火場留了紅漆大字,道是什麼清明雨……。」

何琛也不由大驚,想到昨日定國將軍言語,忙道:「你隨我來。」帶了那傳令兵,便向內室走去。

房門未鎖,何琛不由心生詫異,但不及多想,他一腳踏入房門,道:「將軍,您可……」一語未了,後半句硬生生堵在嗓子裡,身子便如釘子釘在地上,再動彈不得。

室內桌几整齊,一切如常,定國將軍陳玉輝臥在床上,神色似悲還驚,一隻淡青色削薄匕首刺入他左胸,直穿透三層牛皮軟甲,血漬染紅大片,已然氣絕多時。

門外一陣清風吹過,一張字條輕飄飄自桌上飄落,上面寫了十四個字,字跡算不得十分端正:
「南園滿地堆輕絮,愁聞一霎清明雨。」


【第二章】灞橋折柳意味長
灞橋折柳送別,乃是風雅之事。

當此時,恰有三個青年人在這灞橋之上。其中一個年長些的應是送行之人,他簡單話別了幾句,另兩個年少些的便打馬而去。

但沒走了幾步,這兩人中一個穿淡黃色衫子的便一勒韁繩,隨後調頭回轉灞橋。他同伴並未追趕,只在原地停了馬。

送行的青年還未走,手中尚執著一根柳枝,見他回轉,倒也詫異,想一想自覺猜中他心事,遂笑道:「是問阿絹的事麼?」

那穿淡黃衫子的年輕人下了馬,笑嘻嘻地也不答話。他身形不高,生得有些單薄,單看其神態動作,倒像個少年模樣,但是眉目之間十分憔悴,一頭長髮用一條灰色帶子束了,在風中微有散亂。

那年長青年見他不語,又道:「本來你、我、南園,阿絹四人一起長大,情分分外不同。但阿絹不懂武功,你和南園這次進京,知者甚少,又怎能告知她?但你放心,若有什麼事情,做兄長的自然一力承擔……。」

話剛說到這裡,那穿淡黃的年輕人眼睛驟然一亮:「烈楓,烈大哥!你真是太好了!」

烈楓倒被他嚇了一跳,「你我兄弟,何必客氣……。」

「我確是有事拜託你,極簡單,大哥你幫我一次吧!」

「啊?好,好。」烈楓話已說了,自是應了下去。心裡卻想:極簡單?什麼事?莫非是讓我替他送些情書信物之類?口中卻道:「只要不洩露你二人此次進京之事,其餘的,做哥哥的一定替你辦到。」

「當然與進京無關!」年輕人眼睛更亮,「大哥,最近我手頭緊得很,借我點銀子花花吧!」

「撲通」一聲,烈楓手裡的柳枝直掉到河水裡去。

那年輕人回轉之時,他同伴尚等在那裡,這人比他大一兩歲年紀,生得身形高挑,五官俊挺,見他來了,冷笑道:「于清明,又做了什麼不好的勾當回來?」

大凡這麼連名帶姓的一叫,多半是沒什麼好事。清明倒不在意,笑道:「向烈楓弄了點銀子花花,南園,你怎麼了?」
沈南園面沉似水,道:「居然臨走你還要敲上一筆!」

清明笑笑,「別叫,了不起你我二八分。」

南園怒道:「哪個與你開玩笑!」

「三七分!」
「你不要以為這樣就能收買我!」
「四六分!」
「這……烈楓銀子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五五分!」
「成交。」

清明容顏帶笑,從身上掏出幾張銀票遞給去,南園接了收起,笑道:「我們這樣,未免也有些對烈大哥不起。」

清明笑道:「言之有理,錢拿回來!」

南園立刻望天,一副「其實我剛才什麼都沒說」的表情。

兩人這般胡鬧也不是第一次,清明忽道:「其實也罷,這次不敲,以後多半就沒機會了。」

「清明!」
但清明一臉無謂,笑得渾不在意,南園看他一眼,竟分不清清明方才那句話是說笑還是真意。他歎了口氣不再多說,逕直打馬前行。

這二人,正是玉京城中有名殺手沈南園和清明雨。

曉行夜宿一路趕來,二人坐騎皆是寶馬良駒,數日後已到京城,二人改名換姓,投宿在一家客棧之中。

安頓了隨身行李,又梳洗一番,南園來到清明房內,見清明換了件寶藍色長衣,身上別無其他飾物,只手中摺扇白玉為柄,一雙眼似笑非笑,愈發顯得人物風流。南園笑道:「好個俊俏公子,又要去哪裡尋花問柳?」

清明一張臉紅也不紅,道:「論到青樓,京城要屬會芳居;論到才貌雙全的女子,那就只有會芳居裡的靈犀姑娘。走走走,我們這就去訪她。」說著竟是轉身欲行。

南園原是一句戲言,眼見清明竟然認真起來,驚訝之餘更有幾分微怒,叫道:「清明你且等等,軍師交代的事情,你都忘了麼?」

清明聞得此言,果然停住了腳步。

南園口中的「軍師」,便是玉京城中兩大柱石之一的段克陽。南園和清明皆是他自少年起一手栽培出來。烈楓卻是大將軍烈軍的獨生子。幾人雖是一同長大,但一為殺手,一為上將,身份原是大不相同。

然而清明這一次進京,卻又不是為了行刺而來。

原來小甯王既喪,王妃又無子息,若朝廷攻來,雖可支撐一時,結局終是難以逆轉。段克陽派清明二人前來,便是欲使二人用盡一切辦法,令當朝皇帝罷消對玉京城的征討。眼下朝中,太師石敬成手握實權,是極堅決的主戰派。但朝中另有一人,亦是頗受信寵,此人姓潘名白華,未滿三十而任中書令一職,又世襲了爵位,朝中稱之為「小潘相」,家世清貴,權勢不在石太師之下。

此刻二人欲走的,正是潘白華這一條路子。

南園見清明停了腳步,原當他就此改了主意,誰知清明轉身一笑,道:「不礙事不礙事,聽說這位靈犀姑娘與咱們玉京城裡的綠綺堪可一比,怎能不去走走?」

南園只覺頭大,忽地想起一事,叫道:「咱們臨行前一夜,你說有事告假,不會就是去訪那位綠綺了吧?」

「啪」的一聲,清明把手中摺扇輕輕一合,笑道:「正是啊,你怎知道?」

「……兩個月前你不還是和燕子樓的玉兒走在一起嗎?」

「南園你錯了,玉兒姑娘是三個月前,兩個月前是煙華閣的問菊。哎!說到這位問菊,雖然相貌算不上一等一的出色,可是彈得一手好琴,南園你真該聽聽……。」

「……」南園心說我怎麼認識了這樣一個人。

清明卻將手中摺扇復又輕輕展開,笑道:「不去也罷,我們去天下居吧。」

「天下居?」好生大氣的名字,似乎並非縱情聲色之所,但南園猶不放心,追問一句:「這裡又是什麼所在?」

「放心吧。」清明微微一笑,「這裡是京城出名的酒樓,裡面的八寶鴨子和玉泉酒十分有名。而且──」他話鋒一轉,「聽說那位潘白華,也經常在這裡露面呢。」


京都之地,果然別有一番尊榮繁華。二人在街上走了,南園忽道:「清明,你做事不要太過,這些事若被阿絹知道,她該怎麼想?」

「怎麼想?」清明奇道:「她又不是我未婚妻。」

南園真被他氣到要吐血,索性不發一言。

那天下居雕梁畫棟,大氣之中不乏雅致,果然當得起這名字。兩人舉步上了二樓,揀個靠窗位置坐了,此刻時未近午,樓上客人並不多。清明叫來小二,不必他報菜,應口一串菜名,又要了京城出名的玉泉酒,倒似熟客一般,南園不由好笑。

正等待間,清明卻一拉他,聲音壓得極低:「看東首窗下客人。」

南園一愣,向東首望去。他上樓時自然注意全樓情況,那東首窗下有兩桌客人:一桌是兩個書生,正自對酌,並無什麼出奇之處;另一桌卻是一個年輕人,行伍裝束,形容英俊,然而雙目紅腫,一臉風塵。清明提醒注意的當是此人,但若說他是潘白華,年齡、氣質未免都差得太遠。

正思量間,清明手指蘸了茶水,在桌子上寫了兩個字,「何琛」。

南園一驚,這何琛乃是那定國將軍陳玉輝的副官,刺殺當夜南園在中軍帳外,並不曾見得他。此刻何琛竟出現在京城,料想應是上奏陳玉輝被刺一事,清明二人已是一路疾行,不想他動作也是如此快法。

南園手指也蘸了茶水,寫道:「不知他覲見與否?」

清明一笑,寫了三個字:「我去問。」

南園一驚,尚未言語,清明已是搖搖擺擺走了過去。


這年輕軍官正是何琛,只是此時他已不復前日的英武模樣,臉色憔悴,猶帶戚容。這幾日他一路勞頓,又兼心中傷痛,全憑著一股硬掙之氣才挺到這裡。途經天下居時,他想到臨行前便曾與將軍在此小酌,音容笑貌猶在眼前,不由自主便走了上去,然而要了酒菜亦是神思不屬,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方出神間,他忽見一位年輕公子自對面走來,這人二十二三歲年紀,儀容秀麗,神采飛揚。作一揖道:「這位將軍打擾了。」也不待何琛說什麼,逕自便坐下。

何琛心裡正愁悶,也不耐煩多說話,清明倒不介意,笑吟吟道:「素昧平生前來打擾本屬冒昧,但小可見將軍服飾頗似定國將軍麾下,陳將軍乃是家父平生最為欽佩之人,故而冒昧問上一句,不知陳將軍在前方戰績如何,可是已經得勝歸來了麼?」

本來這是軍國大事,絕無事先向外人洩露之理。但何琛一來年輕;二來此事多日鬱結在心;三來清明這些關懷言語恰觸到他痛處,不由傷心道:「你不知,陳將軍……陳將軍已被清明雨那惡賊……。」一語未完,忽省得自己出言冒失,連忙收口。

清明故做不解,道:「清明?清明節下雨與陳老將軍又有什麼干係?皇上此刻必定龍顏大悅了吧,哎我說這位將軍……」原來何琛實在難奈傷痛,放了銀子在桌上,匆匆下樓而去。

清明也起了身,回到自己座位,道:「聽他說話,應是尚未覲見的意思。」那邊南園也已聽得一清二楚,不由低聲道:「虧你,竟問得出。」

這一聲不無責備之意,清明卻道:「惡賊?這也沒錯。」說罷自飲了一杯酒。

其實南園亦是殺手,殺人被殺之事早是司空見慣,但清明自己便是兇手,卻當面借著陳玉輝死訊去刺探消息,南園不免覺得他有些過分。若清明說上一兩句解釋言語,他自己其實倒要歉意。未想清明漫不在意,倒調侃起來。

清明又倒了一杯酒,道:「那邊兩位客人也很有意思。」說著攜了南園的手,逕自向那兩個書生座位走去。


南園心中不解,又合著方才那一分若有似無的怨氣,也不答話,只隨他過去坐了。這次清明連招呼也未打,大刺刺一坐,又叫道:「小二,把我們酒菜移到這邊來。」竟是不待主人言語。

南園未免詫異,抬頭仔細看那兩人一眼,不由暗驚。

上首那人不到三十歲年紀,身形高挑,眉目生得溫文細緻,素色長衫上繫一枚碧玉雙魚。遠看不甚出奇,近坐了,方覺這人周身一種清華顯貴之氣隱然其中,真如明珠美玉一般。

下首那人與清明年紀彷彿,面貌雖不算十分俊美,一雙眸子卻生得嫵媚靈活之極,眼風只輕輕一轉,鄰近幾個客人,竟不由自主紅了臉。

上首那素衣公子見二人逕直過來,反客為主,並未惱怒,只微微一笑,待店裡夥計收拾完杯盤等物,方道:「二位相貌不凡,在下方才便有意招呼。卻不知二位如何稱呼?」

南園拱手笑道:「在下沈南,這是表弟于冰。」原來外人只知清明雨與南園名聲,二人真實姓名卻無人曉得,雖則如此,于清明和沈南園畢竟也太過招搖,故而南園在外一直假用這一化名。

素衣公子也笑道:「幸會幸會,不知二位公子仙鄉何處?」

南園自然也假造了籍貫身份,二人一邊寒暄,清明卻不言語,一手托了腮,只一雙眼珠看著下首那書生。

南園說了一會兒話,見清明如此,不免奇怪。那素衣公子也住了口,卻聽清明感歎道:「好漂亮。」

這一句語氣真心誠意,卻也未免有些莫名所以。下首那書生卻笑盈盈道:「什麼好漂亮?」聲音有些怪異,倒似刻意壓低了嗓子一般。

「眼睛。」

「眼睛,哪一個的眼睛?」

「自然是京城花魁,會芳居靈犀小姐的一雙眼睛。」清明忽然起身一揖,莊容道:「在下竟然一時未認出小姐,乃至失了禮數,唐突佳人,罪過罪過。」

那書生嫣然一笑,「公子過獎了。」聲音也為之一變,不再如方才的刻意壓抑。只這五個字,低低的一聲,卻是說不出的千迴百轉,南園一邊聽了,心神都不由為之一蕩。

那素衣公子在一旁笑道:「于公子也好厲害一雙眼。」

清明笑道:「怎比得上潘相。」

「怎比得上潘相。」這短短六個字一出,南園、靈犀皆是一驚。

那素衣人倒不驚慌,一笑道:「潘相,哪一個潘相?」

這句話倒合上了方才靈犀那一句,清明也笑道,「京城裡除了小潘相潘白華,在下並不曾聽說有人當得起這兩字。潘相,您說是麼?」

「哦,于公子卻又怎見得我便是那潘白華?」

清明笑道:「公子氣度高貴不凡,衣著雖尋常,所佩的碧玉雙魚卻價值千金。言談手勢顯是慣於指揮他人,而又不顯刻意。再加上身邊的靈犀小姐──京城裡人物雖多,然而除了潘相,又有誰能得靈犀一顧?」

「更何況──」清明眉峰輕輕一挑,容色間便多了三分佻脫,「除了潘相自己,我還真不知有什麼人敢在京城中隨意直呼潘相名字的。」

素衣人看了清明神態,微笑起來:「除了我自己,還可以加上你一個。」話語之中已不再否認自己身份,「倒是于公子,總不會是只為了確定一個身份而來?」

「此處不便,可否請潘相移一步說話?」

「于公子有何要事?」言下之意再清楚不過,不是「要事」,也打動不了小潘相。

清明笑道:「潘相,我們來自玉京。」

只這一句,足矣。潘白華臉上終是變了顏色。

雖是兵行險招,然而事態緊急,南園心道也罷。

幾人舉步下樓之時,南園悄聲問道:「你怎知道那人便是潘白華?」方才那番理由對別人說倒罷了,他沈南園對清明知之甚深,信他才怪。

「你還記得綠綺麼?」清明也悄聲道。

「綠綺?玉京城中的花魁娘子?」

「是啊,她和靈犀是手帕交,我在她那裡看過靈犀和潘白華的小像。」

南園冷笑一聲:「信口胡言。」

然而後來南園有時也會想:清明臨行那天晚上去綠綺那裏,難道就是為了看這張小像?但是那天他再沒有時間去問。後來事情繁多,卻又總忘了提起。最近幾年,清明和他說的話總是半真半假,可是這一次事情的真相,卻是他怎樣想也想不到的。


【第三章】江湖夜雨驚鴻相
清明常說:「有錢人沒別的好處,就是房子一座比一座大。其實有個鬼用,死了還不是就占那麼一塊地方?」

南園不喜他妄談生死,但此刻若單看前半句,似乎也不是沒有道理。

先將靈犀送回了會芳居。眼下幾個人在相府裡已經走了小半個時辰,然而離潘白華所稱的「內室」,似乎還是相距甚遠。

平素為執行刺殺任務,南園見過的富貴人家為數不少,但是如潘家門庭這般複雜幽深的,他還是頭一次見。南園一面走,心中一面暗自記憶路徑。又見這裡雖然看似清寂,許多所在卻連自己也琢磨不透深淺,驚訝之餘亦有幾分欽佩。

反觀一旁的清明,眼神懶散,全不在意。南園忽然想到,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清明臉上這一副表情,似乎便沒有換過。

又轉了幾個彎,三人好容易到了一處精舍之前,四圍水聲潺潺,目光所及卻不見流水痕跡。潘白華停下腳步,微笑示意道:「便是這裡,請。」

南園方要舉步,潘白華卻道:「沈公子,雖有些無禮,但可否請沈公子先到那邊亭中一敘?」說著伸手遙指東側一座青綠六角小亭,遙遙可見裡面坐了個文士模樣的中年人。

潘白華微微一笑,「亭中這位范先生,乃是京城裡的名士,沈公子風雅人物,恰好和范先生談談說說,倒也是件樂事。沈公子認為可好?」

說是詢問「可好」,其實根本不容南園拒絕。南園暗想這小潘相果然心思深沉,把自己和清明兩人分開,一來二人若有不軌意圖,分開便於應對;二來兩人單獨相處,若發現彼此言辭有不甚相符之處,也便於查實。

南園向小亭走去,忽然機靈靈打了個冷顫,心道萬一小潘相欲對清明不利,甚或已知曉二人身份,清明孤身一人,那精舍裡卻不知有多少埋伏……。

總不至於如此,南園深吸一口氣鎮定心緒,須知二人身份之機密,玉京城中人都知之甚少,潘白華又怎能得知?這樣想著,他已走到那中年文士面前,施一禮道:「范先生,久仰了。」

其實,就是南園再多幾個不放心,也是一樣得任由清明進去。畢竟二人正是為此事而來,風險多一點或是少一點,倒也沒什麼區別。

南園身後,那座精舍的小門緩緩打開,又緩緩的合上了。

精舍、竹椅、水沉香。

一人坐在竹椅上,神態悠閒喝著茶;一個人站在當地,面上神情明顯不愉。

悠閒喝著茶的是清明,神情不好的竟是潘白華。

「原當你有時不過膽子大些,現在看來,竟是個瘋子!」潘白華微皺了眉,聲音雖壓得低,語氣也勉強算得平靜,但在小潘相,這已經是極難得的失態。

「你剛刺殺了陳玉輝,竟然跑到京城裡來,你可知,現在有多少人想要你性命!」

清明有一口沒一口喝著茶,忽然展顏一笑道,「來是已經來了,說這些也是白說。」

潘白華歎息一聲,「罷了……。」

清明又喝了一口茶,道:「反正眼下京城之中,我只得你這一個朋友。除了你,料想也無人知曉我身份。」

「這也說不得。」潘白華道:「石敬成勢力只在我之上,決不在我之下……」他忽然舉手,輕輕放下清明手中茶杯:「裡面茶水早喝乾了,你在喝什麼,嚼茶葉麼?」

誰也不曾想到,京師裡的小潘相,與玉京城中的第一殺手清明雨,竟然已經相識多年。

五年前,曆州城。

一陣大雨,把潘白華逼進了街角一家小酒館。

他在江湖上一樣有著自己的勢力,這次單獨微服私自來到曆州,自然不是單純跑出來遊山玩水。

還好,一切都解決得很順利,只有今晚這場大雨是在意料之外。不過,冷雨夜裡,喝一杯熱酒倒也不壞。

他四下打量一圈,這不過是家尋常酒館,因著下雨的原因,裡面擁擠不堪,座上客亦多是市井之徒。

潘白華微皺了眉,又看了酒館裡一遍,最後目光落到角落裡一個白衣少年身上。

那少年十七八歲年紀,身材瘦削,臉色蒼白,一雙眼睛秋水橫溢,宛若星辰。他面前的幾盤小菜幾乎未動,桌子上卻橫七豎八放了好幾個空酒罈。
小酒館裡喧嘩吵鬧,三教九流人物猥瑣,唯這少年獨坐一隅,頗有佼佼不群之態,潘白華未加思索,直接便向他走去。
與尋常人相比,這少年原算得上是個酒量不錯之人。但他最厲害的地方,卻不在他的酒量;而是即便他醉了,外表也輕易看不出來,既不吵鬧,亦無醉態。最多臉色白些,眼睛亮些,又或話多一些。若不是十分熟悉他的人,定然當他正常模樣。

因此,當潘白華走到他桌前時,這少年已然半醉,然而小潘相卻全然不知。

「你要不要喝一杯?」潘白華尚未說話,那少年卻已端起酒杯,臉上笑微微的。

「好。」他原本就想與這少年喝杯酒。

酒杯比一般的杯子大許多,說是酒杯,不如稱作酒碗更為確切。少年看他坐了,隨手把自己手中的一碗酒遞過去,「先說明白,不是什麼太好的酒。」

若在平常,這樣對待小潘相已屬無禮。但由這少年做來,卻頗顯率直可愛。潘白華微微一笑,接過酒來一飲而盡。只覺這酒甚是粗劣,入口辛辣,但後勁十足,卻也別有一番風味。

「這酒怎麼樣?」

「入口如刀,雖非美酒,卻正合了男兒本色。」

少年一笑,揚一揚手:「小二,拿個酒碗,再拿一罈酒來。」

少年並不勸酒,自斟自飲,他喝得不快,卻一直沒有停杯。這一罈酒,其實還是他自己喝的多,間或有一句沒一句的和潘白華閒聊,神采飛揚,言辭爍爍。潘白華聽他言語,離經叛道之處甚多,狂妄之中隱隱卻又有種抑鬱之氣。

眼見這一罈酒又將盡,少年懊惱歎口氣,「糟了,真喝醉了。喂,你要是想喝酒就接著喝,想走也隨意,我陪不了你了。」說著頭一倒,伏在桌上竟睡了起來。

真是個孩子,潘白華不覺好笑,覺得這少年實是個性情中人。又見他身上衣衫單薄,心道睡在這裡畢竟不好,方要叫他起來,忽見那少年這一倒下,頭壓在手臂上,右肘間白衣慢慢染紅,竟隱隱有血色滲出來。

血色一點點的濃重,那少年生得瘦削,血色便分外明顯。

潘白華微一皺眉,心道這少年太也不知輕重,原本就受了傷,哪裡有這樣子喝酒的?於是探身向前,手尚未觸到他肩頭。那少年身子一顫,忽然抬起頭來,「我從不用別人來關心!」說話又疾又快,語氣兇狠,也直至此時,潘白華方才看出他的醉態。

燈火之下,那一雙眼睛凜冽如易水秋風。

那麼驕傲,那麼驕傲的一雙眼睛。

潘白華不動聲色,靜靜凝視著他。

終於,那少年先收回了視線,似乎想說些道歉言語卻終是沒有說,甩了一錠銀子在桌邊,起身而去。

外面的雨勢已經小了許多,淋淋漓漓的卻並不曾住。少年未曾打傘,黑髮被雨水打濕,更有幾縷沾在額前,他也不甚在意。那身白衣似乎並不吸水,雨水打在上面,一滴滴又慢慢滑落下來,間或一兩點暈開,宛若情人的眼淚。

潘白華坐在桌前,忽然很想再喝一罈酒。

當小潘相離開酒館之時,已然將近午夜。大雨方收,冷月當空,一眼看去,處處清洗如鏡。

他這次乃是微服出京,故而並不曾告知曆州城中官員,止住在一家客棧之中。此刻街上並無什麼行人,潘白華也不急著回客棧,步履頗為悠閒。

行至一所大宅院旁邊,他停住了腳步,因這處宅院牆邊,恰有一棵高大桂花樹,此時正是盛開時節,清冽雨水打落桂花滿地,甜香撲鼻,沁人心脾。

正出神間,一個白色身影忽然自牆內躍出來,輕飄飄直若一葉墜地。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潘白華面前。兩人打了個照面,心中各自驚訝。

原來這個白色身影,正是方才酒肆中那個少年。

兩人誰也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再次相見,潘白華心知那少年此刻出現必有隱情,只做不知,含笑道:「小兄弟,你好啊,真是巧,咱們又見面了。」

那少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也笑道:「可不是!」話音未落,潘白華忽覺一道淡青色疾風驚雷霹靂一般,直向他胸口而去!

這一招之快無可比擬,說是流星閃電,也不過如此。何況那少年方才還是笑語殷殷,誰能想到他竟然忽下殺手!潘白華一驚之下根本來不及閃避,以他武功之高,也只有些微暇餘,提起手中摺扇向前一擋。

「撲」的一聲,那道淡青色疾風直刺入扇面,離他衣衫不過半寸之餘。潘白華手腕一翻,一掌向那道疾風擊去。他內力高出那少年甚多,那少年不得已一鬆手,兩人各自退後一步。

「噹啷啷」一聲響,一把淡青色削薄匕首直落到石板地面上,也直至此時,潘白華才看清那少年使用的是什麼兵器。

那少年手中尚有一把匕首,心中驚疑不定,原來他自幼熟習刺殺搏擊之術,那一把匕首雖不算什麼神兵利器,但在他一擊之下,就是牛皮軟甲也早刺穿了。然而方才刺入扇面三寸,再深亦不可得,不由心中暗忖:面前這個書生,究竟是什麼來路?只是他方才窺見了我面目行蹤,卻是非殺不可的。

他這裡心神不定,卻不知潘白華心裡也在思量:要知他手中摺扇看似尋常,其實扇骨由精鋼所鑄,扇面則是由雪山珍寶天蠶絲編織而成,是他隨身一件利器。那少年年紀不大,卻輕輕巧巧破了天蠶絲,又究竟是什麼人?

兩人凝視片刻,均知對方不是尋常人物,那少年忽地冷笑一聲,揉身又上,手中一把淡青匕首點、刺、戳,招招是致命殺手,那匕首長不到一尺,比尋常短劍還要短些;左手也不空閒,五指微屈,竟是江湖中罕見的分筋錯骨手,招式之狠毒,實所罕見。

正所謂「一寸短,一寸險」,少年這種打法,對敵、對己皆是十分兇險,一個失手,他自己也必然重傷。但他一副毫不在意模樣,視這種打法如家常便飯一般。潘白華手中拆解,心裡也不由暗自讚歎,心道以這少年身手,實可橫行江湖,卻不知他究竟是哪一號人物?

兩人又拆了數十招,那少年招式如鬼魅一般,輕捷詭異;潘白華卻是不疾不緩,一派雍容。眼見此局勝負難論,那少年忽地縱身後躍,一挑眉道:「不打了。」

「哦?」 潘白華也收了手,閒雅一笑。

「看樣子我殺不了你,打也沒用。」少年歎了口氣,左手微抬,竟是很認真地在那裡為難,「可是你剛才看見我了,這可如何是好?」他低了頭,月下看去愈發稚氣。

「既是殺不了,又要為難,那麼做個朋友如何?」潘白華微微一笑,神態若常,風采如畫。

「啊?」

不容他多想,潘白華忽然舉手向天,肅然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潘白華若是對今日之事透露一字半句,教我萬箭穿心,不得好死。」

這是個極毒的誓了,少年愣了一下,已然舉起的左手終於慢慢放了下來,「原來你是小潘相。」

「此刻你可信得我了麼?」潘白華淡然一笑,又回復了方才一派閒雅之態,「小兄弟,你怎麼稱呼?」

那少年抬了頭,也是展顏一笑,笑容裡幾分傲氣,幾分灑脫:「也罷,反正明日這裡主人被刺消息也會傳開。我是清明雨。」

南園滿地堆輕絮,愁聞一霎清明雨。

那時節,小潘相和清明雨雖未若今日一般名滿天下,卻亦是非同小可。二人心中,不約而同想道:原來面前這人竟是他!

「朋友什麼的,也不必提起,小潘相和清明雨若成了朋友,豈非一場笑話!今日之事,你我從此絕口不提,也就是了。」說著清明轉身就走,身影漸已融入月色之中。

「清明,且等等!我有件重要事情問你!」

清明怔一下,停住腳步,卻未曾轉身。

「傍晚時你喝了那許多酒,身上又受了傷,卻在午夜又來執行刺殺任務。清明,清明,你向來都是這般全不顧惜自己身體麼?」聲音不高,似責備,卻又溫和無比,聽不出半分責備味道。

月光如水,蟲聲寂寂。桂花的甜香幽雅,一點一點從牆內滲進來。天地之間,一片靜謐。

終於,清明轉過身來,臉上勉強擠出一個微笑,「這個任務我才接到,我看容易對付這才過去……喂,你說過不提今晚所有事的,我就這麼一次跑出來買醉,倒被你遇見了,那時我說了不少醉話是不是……。」忽地他低了頭,再也不說一句話。

從此一夜,小潘相與清明雨遂成好友,相交至今。

「清明,其實我一直想知道,若是那日我不立即說交個朋友那句話和發了毒誓,你待怎樣?」

「什麼?哦,這個……你是要聽實話麼?」

「自然是實話。」

「不生氣?」

「自然不生氣。」

「其實我那個時候說不打了只是找個其他方法殺你,沒見我那時左手都抬起來了麼?」

「……」

「哈哈,我們還是來談一下這次我進京的事情好了……!」

「喂,不准動手!潘白華,說話不算話是小人……什麼人啊,驚神指這種壓箱底的都往我身上招呼……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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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者書評
    • a168119 2013-11-26

      評鑑等級:5顆星

       

    • trivialis 2013-11-15

      評鑑等級:4顆星

       

    • zxc12594865 2013-05-07

      評鑑等級:5顆星

       

      看完後,我哭了。

    • nancymonkey 2012-06-20

      評鑑等級:5顆星

       

    • st94247 2012-04-29

      評鑑等級:5顆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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